书城文学一生必读名家精品——心灵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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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帘

〔法国〕博比

他们的母亲推着轮椅沿着医院的走廊缓缓走着。蜷缩在轮椅中的我,偷偷地打量起身边的两个孩子。如果说我这个爸爸因拖着重病之躯而显得萎靡不振、了无生气的话,那我的孩子们,泰奥菲尔和塞莉特,却是活蹦乱跳,嘴里还不停地咕咕哝哝,没一刻肯闲着。只要看见他们依偎在我身边,哪怕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走着,我也永远不会觉得疲倦。

瞧他们脸上的神情,分明是坚信家中的不幸需要他们小小的肩膀来分担。泰奥菲尔一边走,一边用纸巾拭去我紧闭的嘴角里淌出的丝丝唾液。他的动作是悄悄的,既温柔又胆怯,仿佛他面对的是只喜怒无常的动物。我们一放慢脚步,塞莉特就用她裸露的手臂紧紧抱住我的头,在我额上印满一个又一个响亮的吻,像念咒语似的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就是我爸爸!这才是我爸爸!”

今天是父亲节。我病倒之前,我们一家从未认识到,在情感的日历上,应该在这个节日上划上一笔,但是现在,我们共同度过了颇有纪念意义的一天,证明了爸爸的浅浅一笑,一抹影子,一根发丝,都是爸爸的一部分。我的心同时被欢乐和忧虑占据着。望着他们开开心心地生活,嬉戏,时而欢笑,时而哭泣,我就说不出地欢喜;但是。一想到这一幕幕忧伤的情景,是否会让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和他八岁的妹妹像我一样,不时地往坏处猜想,就万分地忧虑,哪怕我们全家已经一致做出了明智的决定,不要隐瞒任何病情。

我们在沙滩俱乐部里小憩片刻。面前有这样一片沙滩,阳光普照,和风轻拂,院方还特地放上几张桌子,配上椅子和遮阳伞。在一个劲疯长的野草中,他们撒上种子,让这些珍贵的蓓蕾,嫣然破土绽放。徘徊于医院和现实生活之间,在海滩这样一片可以放松身心的地方,不禁令人浮想联翩,是否会有位善良的仙女飞来,让这些轮椅都插上飞翔的翅膀?“玩不玩吊死鬼?”泰奥菲尔问我。唉,倘若不是病得根本无法跟人沟通,我一定会立刻回答,说我现在已经是个瘫痪的人,与吊死鬼相差无几。但是,就像是最锋利的投枪尖头磨钝了,飞不了多远就跌在地上,若要重新磨尖它,需要不少时间一样,在辛辛苦苦地听写下每个字母之前,我们已经不觉得这话有多么好笑。于是我不能再时时跟人打趣,还不得不对谈话来一次最彻底的提炼,砍去枝枝蔓蔓,只把那些最关键的词像打壁球一样弹来弹去。这幽默感的缺乏可不是我心甘情愿的,是我身体状态的不便逼得我不得不如此。

我们还是开始玩“吊死鬼”,这个全国七年级学生都玩的游戏。我找到了第一个词,第二个词,却在第三个词上卡住了。

其实,我的心思根本不在游戏上。一股忧愁席卷了我整个身心。

泰奧菲尔,我的儿子,就乖乖地坐在那儿,我们两个的脸相隔不过五十厘米,而我,他的爸爸,竟然连伸手去摸摸他浓密头发的权利都没有!

我是多么想捏捏他长满细密绒毛的后颈,或是紧紧拥住他那小小的、光滑而温暖的身躯啊!该怎样形容才好?难道这不是残酷到极点、不公平到极点,甚至凄惨可怖?那一刹那,我的心都要爆裂了。泪水滚滚涌进了眼眶,我的喉咙起了一阵抽搐,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哽咽。

泰奥菲尔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别怕,小家伙,我爱你。还是回到“吊死鬼”吧,他已经胜了这一局。还差两个字母,他赢了,我输了。在本子的一角,他替那张绘着绞架、绳索和吊死鬼的图画添上最后一笔。塞莉特,她却在沙丘上连连翻着筋斗。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补偿;但自从我抬抬眼皮,比别人举重还困难以来,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杂技好手。她可以做靠墙倒立,倒竖蜻蜒,一下来上一个铁板桥,还可以像猫一样轻盈敏捷地侧翻跟斗,或是在空中滚翻。在她为自己未来开列的一长串职业名单上,她甚至添上了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就排在小学老师、超级名模和卖花姑娘后面。用她那单足旋转征服了整个俱乐部之后,我们未来的歌舞明星便开始她的“巡回演唱”。这可让泰奧菲尔大大地失望了,他脸上分明流露出厌烦的神情,旁人一看就明白他讨厌这种东西。他妹妹有多外向,他就有多羞涩。还记得那天在他学校里,我得到了敲响“开学钟”的殊荣,但他却对我此举强烈不满。没有人可以预见泰奥菲尔将来的生活会不会幸福,但无论如何,他会一直内向下去。

我奇怪塞莉特怎么会有这样的本事,记得住这一大堆六十年代的老歌。强尼、酋尔维、夏拉、克罗一克罗、弗朗索瓦·哈迪,属于那个黄金时代的歌星,她把他们全唤了来。除了这些风行一时、人尽皆知的曲子之外,她又唱起了那些经典老歌,比如理查德。安东尼,他那辆火车的汽笛声,已经在我们耳边整整萦绕了三十年。塞莉特低声吟哦着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现今已被淡忘的老歌。伴着她的歌声,片片回忆的云彩飘浮在我眼前。自从我在那架十二岁时得到的留声机上,把克罗德,弗朗索瓦这张四十五道的唱片放了一遍又一遍,放得快烂了以来,我就没打算重听一遍《可怜的富家小姑娘》。然而,当塞莉特一哼起这首快要唱烂的曲子时,开头的那几小节又回到了我的脑海中,清晰到出入意料的地步;每个音符,每个小段,合唱或是配器的每个细节,直到序曲中掩盖过音乐的涛声。我仿佛又见到了唱片的封套,上面有张歌手的照片,穿着条纹衬衫,领子上饰着钮扣。对那时的我来说,这种衬衫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因为母亲觉得它庸俗不堪。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我,在一个星期四的下午,从父亲的一个表弟手里买下了这张唱片。这位高大魁梧但和蔼可亲的表叔仿佛就站在我眼前,嘴角永远叼着根茨冈牌香烟,在北区车站的地下室里经营着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唱片店。“沙滩上形单影只,这样地孤寂、可怜的富家小姑娘……”时光不知不觉地流逝,身边的人们相继谢世。先是母亲离我而去,接着克罗一克罗不幸触电身亡;然后是可亲的表叔,因为经营不善,濒临破产,也撒手人寰,只留下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和小动物。领子上饰着钮扣的衬衫,开始一件件挂进我的衣橱,而那家小小的唱片店呢,我想已被一家巧克力店替代了吧。开往贝尔克医院的火车是从北区火车站出发的,兴许有一天,我会让来探望我的人,在路过时顺便确认一下。

“棒极了,塞莉特,”茜尔维大声叫好。“妈咪,我讨厌听她唱歌。”泰奥菲尔不满地咕哝。时钟敲响了五点。平素在我听来那样亲切的钟声,现在却像丧钟长鸣,宣告着分离的时刻已经来到。微风起处,卷起片片轻沙。潮水快退尽了,把那些正在海中嬉戏的人,直载到海天深处,变成地平线上几个小小的黑点。路的那头,孩子们在海滩上活动手脚,这里只剩下我和茜尔维两个,静静地相偎相依。她的手紧紧地抓着我毫无知觉的手指,黑色的镜片后面反射出一片明静澄澈的天空,那是她在为家中遭受如此飞来横祸而悄悄地流泪。

一家人在我的病房里重聚,这是最后也是最珍贵的片刻时光。“你还好吗,我的小爸爸?”小爸爸的喉咙隐隐作痛,手上有几处给太阳晒伤了,尾骨也因为整天坐在轮椅上的缘故,开始溃烂。但是他今天过得非常快乐。那么你们呢,年轻人,在我无穷无尽的孤寂中漫游了一天后,你们的小脑袋里可有留下什么踪迹?他们已经走了。车子兴许正在巴黎的大道上飞驰。我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塞莉特带来的画儿,她一拿来,人们就把它挂到了墙上。那是某种长着两个头的鱼,眼眶上镶着密密麻麻的蓝色睫毛,浑身的鳞片五光十色。然而,对我来说,这幅画的意思不在于这类细节,而是它总体的形状,令人不安地再现出数学上无穷大的符号。阳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照得满室生辉。每到这个时候,耀眼的光线就洒落在我床上。为着离别而心绪难安的我,忘了让他们在临走之前替我拉上窗帘。不过在夜幕降临之前,总会有个护士来巡房的……

(吴驦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