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公认的能人。凡是看一遍的活计他都会做。凡是能做的活计,工具出了问题他都能修。这“能”还表现在与时俱进,什么时兴过来老王就能搞掂什么。早期收音机录音机不在话下,后来水电暖一条龙服务。
老王擅笑,呵呵呵,那种听起来真诚带点憨的笑,一听他的笑男人就觉得这是老仁,女人就觉得他是把心肝都摆在这里了。再配上他方正的脸庞,明亮的仿佛浮着一层光的大眼睛双眼皮。谁家出点问题,不用喊老王,他会主动招呼你帮忙,大家都喜欢老王。
老王追女人的本领在老婆那里就表现出来了。
那时老王还是小王。老婆翠霞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闺女。注意是“好”闺女,不是“俊”闺女。眉端目秀,身段窈窕那叫俊。眉翠神挑,色艳笑娇谓之俏。腚大腰圆,下田入室,那叫能。能敬老,能亲夫,能教子,谓之贤。
翠霞是又俊俏又贤能。翠霞人强命不强,三岁丧父,母亲守寡把她拉扯大。家里只有叔伯兄弟姐妹。读到高中毕业,高考没有录取。回村里已经是学问人了,村里缺个团支部书记,就是她了。
一次去乡里开会,被小王一眼看中。
从此就走马灯一般围着翠霞转。翠霞呀,明天开会,政府南边的牛肉煎包好吃,去那里吃早点吧。翠霞呀,我去县里开会,帮你带什么吗?
开会的时候,翠霞旁边的座位就成了他专属,有时候已经坐上了别人,他就很自然地把人家笔记本、茶杯挪到一边去。
有次开着会他突然把自己笔记本凑到翠霞面前,原来寥寥数笔画出翠霞侧影。翠霞的眼睛就透过刘海笑一笑,眼前闪出高中许甲同学的面影,又低头不语了。
许甲同学是班里的班里的体育委员,高大提拔的像一颗松树。不苟言笑,却会用眼睛对翠霞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翠霞感觉许甲只要一进教室目光就会落在她身上。而且如果翠霞没有注意,他就会咳嗽一声,等翠霞抬头,眼光一闪,他就满意地甩着书包到自己的位置上。有时候走到翠霞身边,无意有意地敲下翠霞桌子,等翠霞抬头,他把脸一扭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嘴角明明有一丝浅笑。
毕业的那天,许甲在翠霞走到校门时,追到翠霞身边塞给翠霞一本纪念册,吭哧了半天说:“等着。”然后就转身走了。许甲升了省里的大学,一个月总有一封信来,谈谈学习,翠霞也回信,谈谈工作。翠霞就心里很笃定地等着。
“翠霞呀,你去县里开会,要不要我接你呀?”小王又在叫。
翠霞连忙说不用不用。可是开会回来,一下车,在暮霭中就发现小王在那里等着了。推着自行车一定要送翠霞回家,看看天色不早,翠霞也便由他,坐了一路车,想走走,小王就推车跟着。
一路谦谦君子,并不抬眼看翠霞。保持一米距离,说着各种笑话。翠霞也就笑笑,这样几次送下来,渐渐觉得他真是个温和善良人畜无害,只是善意待己而已。翠霞没有哥哥,没有父亲,觉得老王真像个大哥哥。而且那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让翠霞很有安全感。
翠霞有次对老王谈起许甲,谈起对大学的向往。然后说,我觉得我如果有个哥哥,也就是像你这个样子。老王说:上大学真不错。翠霞就感觉很释然,觉得自己已经向老王解释清楚了。
一次开会回来,老王又在等。这次等来却没有急着往家里送,说:“蔡主任,张主任,李书记,刘主任都在,一起吃个饭再走吧。”翠霞迟疑了下就答应了。于是翠霞就被引到蔡主任家吃饭。
大家个个好酒量,人人都很器重翠霞的样子,蔡主任的老婆刘主任也巾帼须眉,手起酒干,翠霞再三推脱,却很快就面酣酒热了。小王一直低眉颔首在旁边给翠霞续水。席末一步不离跟着脚步趔趄的翠霞。走上月光明灭的乡间小路。
第二天早晨,翠霞不肯起床,妈妈喊之再三只说头痛。上午开会也不肯去,说病了,母亲看时,一张脸红了又黄,黄了又红。唬得母亲要去请医生,又不肯。
后半晌起来,走路腿有点怕疼的样子,走出门,看看刺眼的阳光,突然眼圈又红了。
回到卧室把高中的日记本拿出来,翻看了几页,就流泪了。然后拿盒火柴慢慢的点燃了。那些黑的蓝的字迹被火苗吞噬着,翠霞感觉自己的那些隐秘的心事、向往也随着焰火散尽了余热。
第三天小王拉着收割好的麦子出现在翠霞家的打谷场。这个麦季翠霞家的农活全是小王干的。
翠霞的母亲乐呵呵的,翠霞一拿起农具要做什么,立刻就被小王制止:“这活都不用你干!”然后自己又忙活起来。
秋收割豆子小王的胳膊被划拉了长长一痕,翠霞感觉心里也被划开了一条缝。就问,“你晚上想吃什么?”小王眼睛也不抬,并不看着翠霞回答:“炸脆虾!我就想吃炸脆虾!”翠霞脸一下红了,扭头嗔怪含笑地看他一眼。
从来没有被娇养过的翠霞在最初的失落、惊异之后,感觉一种软绵绵的感觉充荡了四肢。
这年腊月里,翠霞成了王婶,次年秋日小王做了爸爸,男孩名唤王秋实。
岁月荏苒,荼蘼花又开。当年的小王几度沉浮,政府大院的人升地升了,调地调了。老王在这个乡间衙门,已经是首屈一指的好汉了。
随着而长的还有他的酒量。酒这个东西,几多纠缠,就像女人,一开始碰她嫌苦嫌辣,浅酌即至。入肚后如同火烧,飘然欲仙,不知今夕何夕。习惯了它的淫浸想要放下几多难,那是千万只小手抓挠肚肠。一日不可无此物呀。
虽然翠霞因为喝酒也和他闹过不少小别扭,说他越来越懒了,家里活什么都不干了。说他冷漠,不热情。说他没有情趣,结婚后再也没有和她去散步。光喝酒,是下半身动物。
傻女人,见过上钩的鱼还下饵的吗?散步,你当年还拧胳膊拧腿不肯呢。况且她的能耐谁不知道,没爹教养就能什么都做好。
媳妇越惯越娇,和管理下属一个道理。你可以给他他想要的让他骄傲。你也可以给他让他有痛感的,然后停止给予,也是一种奖励。比如压力,比如冷淡。后一种奖励机制更是高级领导艺术。
秋实聪颖好学,去了县高中读书。翠霞也在乡里分管妇女工作。还是经常会出去开会。
老王现在一般一天喝三场酒。中午喝了一场,晚上喝一场,晚上还可以再串一场。喝酒的活动范围恰似他管辖势力范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有时也可以和临疆有贸易往来。
记不清哪次喝酒以后,就在做餐饮的王梅梅家下榻了。王梅梅,就是一颗圆润多汁的话梅,酸甜火辣。正好的年龄,却老公早逝。几杯酒下肚,她空洞干枯的眼神,让老王愿意打湿小王的岁月。让他的子民更感觉生活的美好。
于是老王的生活变得非常忙碌。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看见翠霞在家。疑惑探寻地看他。老王从来不屑于解释,直接脱衣去冲澡。
翠霞的眼光盯住他换下的内裤,一条红色的女子内裤。
翠霞不吵不闹,安静却决绝地给婚姻划了一个句号,调动到儿子学习的县城。
人到中年的老王自由了。自由的老王感觉自己就像一首船,风烛残年的老渔夫圣地亚哥的船,行驶在茫茫大海,钓不到一条鱼,84天。但是他不要靠岸。他喜欢这种感觉。那种茫然不知道下刻有什么发生的新奇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样的笑容,不知道会握到什么样的山丘,会挤挨过什么尺度的峡谷。
现在没酒老王更少说话,几杯酒下肚以后,一切都那么美妙、轻松。老王招牌式真诚憨厚的呵呵声便响起来。只有在这笑声里,老王才抬起明亮的似乎浮着一层光的眼睛看人。老王一直是羞涩的吧。
老王喜欢酒,喜欢女人。老王要么在开会,要么在喝酒,要么在找女人。
老王找女人是颇讲究的。非单身不要,非有几分姿色不要,非傲气的不要,想结婚的不要。
老王找女人就是狩猎。他是最有耐心的猎手。你绝对看不出他的****,他总是低眉颔首,带着羞涩的笑容。他绝对不会去主动碰触猎物的肢体,就在一个恰好的距离潜伏着。偶尔答你一句,偶尔挑逗一句。当女子有所察觉时,又没有了下文。
几次三番,正疑豫自己是否自作多情时,老王已经一跃而起,迅速射门。老王找女人,专治傲娇。“傲娇不怕,腹黑拿下。冷你几天,娇你几天,冷暖煅烧,包她听话。”这是老王总结的口诀。
拿下以后,老王还是很仁义的。老王经常奔赴在送温暖的路上。王梅梅餐馆的周转资金不灵了,他在。韩笑的KTV防火不过关了他在。刘畅今天想了,他在刘冬冬处,那就明天。
找女人专一就会受伤,何止女人?这多元世界。做生意要货比三家,有三家买主,什么时候都有地去。这个使小性子,那家衾寒被薄、盼望已久。这家今天灶台冷,那家饭菜香。这个世界上多的是需要抚慰的孤寂女子,正独倚望江楼呢。
拿捏着火候分寸,老王去谁家,谁都好像天上掉下金元宝,千般温柔,万般珍爱。竭尽所能,宾主尽欢。不可与平常夫妻同日而语。
好在这些女子也各有聪明,谁问:“昨天找你怎么不在呀?”他就说:“你闲得蛋疼呀?累不累呀?管那么多干嘛?谁也不是谁的谁,我不在,谁在?我管了?”女子便识趣地不问。
刘冬冬除外。老王对她也说了同样的话。她眨巴着眼睛要流泪。然后说:“你不在,没人在。有你后,就没有别人。”
老王听着挺好笑:“谁信呀!”刘冬冬却认真地说,“你能感觉出,你知道”。
说着就拿起吹风机帮老王吹头发,看见老王的发根全是白的,就撅起嘴说,“整天说自己这不在乎,那不在乎。你看头发在乎,长相在乎,不在乎能长那么着急吗?”又要给老王拍护肤霜,老王连忙制止。
老王也渐渐有些隐忧,身体似乎有些问题,怎么花繁叶茂,流彩锦绣。他自己却缺乏了万马奔腾一泻千里的畅快。
这年的冬天特别冷。刚到冬至就下了一场大雪。半尺厚的雪,第二天有会,老王难得回到满室灰尘的家里,人少屋冷呀,睡在自己从翠霞走后就没有换过的不知道什么颜色床单的床上,老王蜷缩着身体,这年的冬天太冷了。
幸亏老王多的地方可去。早晨老王穿上毛领羽绒服去开会。会开到一半,有银行信贷部钱主任来找他,告诉他帮王梅梅担保的贷款到期了,如果逾期不还。就要封他工资。他连忙拨王梅梅电话,却无法接通。从此王梅梅杳无音讯。而老王的工资经多方协商可以发放王秋实养育费和老王生活费。
韩笑听话地有了男朋友,去了临疆。每到回乡时还会来主动品味老王的温暖。
刘冬冬最愚顽不化,不仅想操持老王的衣食,还想插手王秋实的教育,对老王的行踪分外关心。老王虽然感觉这个女子最像翠霞,但是一个翠霞丢了,我还在乎刘冬冬吗?于是很认真地找机会对她说:“我不会结婚,我还是想流浪。”她嗤地笑了,“谁想结婚了?结婚多没意思,没激情。亲,来,这篇文章你看看?”老王看着文章,她就去做好几个小菜,端来两杯酒。和老王喝酒聊天。老王突然感觉留下也不错。
一天不见老王,就有许多短信。两天不见老王,就会写首诗来。比如她写过一首《错过》。
春天已经去到
南回归线了
玫瑰园的攀援女神
只有绿叶了
你肯不肯晒着大太阳
和我一起逐个探访
小雏菊 郁金香
在路边
邂逅一棵冠盖如云的树
她有一个觉悟的名字——菩提
没有风
她自顾自下一场淡黄花蕊雨
你肯不肯放下行囊
和我一起洒扫土地
收一地幽香
走过橡树林了
错过莓林了
走到角落无路的地方
你肯不肯
在葡萄藤蔓缠绕的小木屋
坐在木椅上看看菜地
歇歇脚
把茫然的目光投向哭泣的山榉树
人生这幕剧
如果我不肯
你只演一场
就匆匆落幕
你肯不肯换成主角
和我一起唱到曲终人散
鹤发鸡皮
三天不见老王,就电话来,问还不回家呀?忙啥呢?身体还好吧?
老王就有些不胜其扰了。回说:我没家!家是什么呢?不就是屋顶下一头猪吗?也奇怪了,不是家,这个地方还想去,一说是家就不想去了。偶然性永远比必然性新鲜刺激。况且正享受着自由的老王。老王更加不见人影。
刘冬冬就会出些小状况,下水道故障呢,水管漏水了,老王就会出现。有时刘冬冬也疑心,问:“你是不是有别人呢?”老王说:“那是,两三个呢,一千个呢。”刘冬冬就笑了,感觉老王真幽默。
有时候长久不至,好不容易引来,对她也没有多大兴致,让她疑心,就闹分手。老王离开了,又再三检讨自己脾气坏疑心重,请老王回去。老王知道这就是所谓恋爱的感觉,会矛盾,会分手,还会复合。真累!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转几个圈子还是回到刘冬冬身边。去了还嘴里念叨:我不该来。但是还是去。
每次犹豫后的回归,都如小别新婚。夜半,以臂为枕,揽着刘冬冬的头颅。左边臂酸麻了就换到右边。她的头发划过面颊,忍不住亲了一口。刘冬冬似乎没有反应。
突然,电话铃声响了,他扭头去按断,发出一个明天赴约的短信。回头却看见一双寒星。“真的吗?我不能和别人分享。”
老王突然沉默了,不想辨白,就那一刻,仅仅那一刻,低头感觉也许自己真的做错了些什么。
从刘冬冬家出来。电话响了,声音那端是他的白发老娘:“你还活着吗?你连个音也没有,就光知道喝酒呀?早晚喝死你!记得自己喝水,哎,我想秋实了。”
挂断电话。他茫然看刚刚下过雨,还有残留水洼的路,路灯下,闪着眩目的光。一时间,他有些失神。我在哪里?我是谁?我在做什么?
电话又响起来,这次是韩笑喊唱歌,生活总是这么快乐。天空中飘着五个字:这都不是事。
第二天,神采奕奕的老王又出现在政府大院。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路还很长,旧的尽管去着,新的不断地来着。在来和去之间,一定会有奇迹出现。
今晚有两个酒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