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爱欲之蛊(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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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一杯酒

“各位,你们对我意义非凡。从某种意义上讲,你们各自见证了我人生旅程中的各个组成部分。我们做在一起,就几乎构成了我王县完整的一生。都代表了重要的一段。我这一生“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幸有各位,幸有薄名,来来来,我敬各位一杯,这杯是感激酒。”

大家举杯,各个饮了一口。吃些自己喜欢的菜肴。王县给左右宾客夹新上的河虾。

“各位,今天咱们换个规矩,我这几年脑子不太好,去年摔倒住院医生说我饮酒引起大脑严重萎缩,有些事情我已经记不太清楚了。有时候也朦朦胧胧也分不清是真是梦。一会这个在眼前,一会那个在眼前。你们出现的频率最高。今天有幸把各位请齐了。趁着我还明白,趁着这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各位给我说道说道,咱们可以相互补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之无罪,都敞开心扉一次。怎么样?”王县环顾四周,没有人反对。就扭头对主宾说:“老领导,要不这样,为了清楚明白,咱按顺序来?按照我人生的顺序?咱共产党员不是说要解剖自己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吗?咱从头开始?哦,好,那姐姐,你先说。”

王春:

王春低头想了一下,眼圈先红了,掏出一张餐巾纸,拭擦了下眼睛说:“我们家老家在沂蒙山区,父母都是解放前参加工作的。姊妹六人,我是老大,他最小。其他几个姊妹在外地工作。

老六从小就爱看书,早晨起来就摸书,放下饭碗就拿书,晚上睡觉很晚还在看书。爷爷活着就夸他将来得有大出息。”

“哈哈,你们不知道,是不想干活。一拿书就不喊干活了。看不看不一定,他们也不知道呀。”王县笑出深深的酒窝,犹如一个岁月的疤痕。

“和老二,我弟他哥不一样,他什么帮派也不参加,也不斗老师。见谁都笑眯眯打招呼。从来没有架子。街坊邻居都喜欢。”

“嗯嗯。”王县频频点头。“咱团悠脸,尖下颏,一笑俩酒窝。”

“也是孩子王,走哪里一群跟着的,从来没有跟人家打过架。”

“大姐,你看你说的,我还用打架吗,什么事,我啁嘴就办了!我干事,你们都不知道!武林知道不?那孩子散打十几人不近身,他就听我的。算了,不给你们说了,你继续。”

“老二因为帮派斗争,不能在家呆了。当兵走了。老六16岁就考上大学了,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那个时候很隆重,一村的人都来贺喜。老爷子当时是北囤镇书记,一个镇的人都知道王书记家出个大学生。父亲高兴还摆了几桌请亲戚朋友。

老六最大的好处是孝顺。老二结婚找的大连媳妇,转业在大连,逢年过节回来。我忙,孩子小。家里两个老人都是老六照顾。

毕业分配到安宁教中专,后来老爷子得病了,肺里毛病。一发现,老六就开始着手办调动。到开始住院就调回来了。

在安宁谈的对象,教育局长的闺女,都定下来要结婚了。不愿意跟着回来,就散了。

夜夜都是他值班。有时候还要加班写材料,就搬个凳子趴老爷子脚边。看老爷子一动,就端水倒尿。侍候了半年,也没有看好。老爷子过世,老太太难过,又担心在外地的这个孩子,那个孩子,天天哭,谁劝也劝不心里去。眼睛哭瞎了。

他只要不出发就去看老太太,去给老太太做饭。他出发就我去。后来就找保姆。”

“对对,我那时候侍候老爷子还得写材料,就喝酒提神。那时候还是啤酒。刘书去陪我,床下都是酒瓶子。护士还不愿意,嚷我们:‘没见过你们这样住院的?是住院还是练摊呀?’”王县、刘书便抚掌大笑。“后来侍候老太太,我天天看看快到中午了,就找空出来。蹬上自行车,赶回家,扒开蜂窝煤炉子炖上鸡再去上班。老太太爱吃白水鸡,清水煮鸡,什么也不放。也吃肉也喝汤,肉甜汤香。”王县也沉浸在回忆中。“老太太双目失明后,难缠,保姆侍候不下来,有的保姆一天就要走,一个保姆能干一个星期的少,有一次我一车从天水拉来四个保姆,让她挑。只到找到小燕子她妈。”

只听三任妻子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冷哼。王县哈哈大笑,“你们都烦小燕子,我知道。”

刘书:

刘县应该算个才子。我们上师专时候刚恢复高考。我们同学都比王县大十几岁。他是我们中年龄最小的。一开始谁也没有注意他,年轻时候谁不一肚皮理想,刚一思想解放,都想干出点名堂。

他个子不高又瘦。上课天天迟到。我们一个宿舍,我给他买了两年饭,要不帮他捎,他天天挨饿。天天早上不起,晚上不睡,泡图书馆,能把椅子坐出坑来。一年下来学校图书馆的书看完了,第二年就去市图书馆看书。除了上课就长图书馆里,图书馆里的人后来都认识他。俺村有个图书馆的,几年后,好像是84年还问:你们那个整天看书的同学现在做什么呢?

王县红光满面忍不住插嘴:“你们不行,哈哈。我那时候初中两年,高中两年,就高考了,一考谁知道就考上了。”

“那个时候写文章的人还被重视,省里、市里、学校里几次征文比赛,诗歌、散文、小说,他啥都敢写,啥都得奖。后来还写杂文,风格颇近鲁迅。同学们真是对他刮目相看了。”

“女同学也注意我了吧。一开始都嫌我小。我们班38个人,就4个女同学,好家伙。一个周围几个人围着。胡柏、方圆围着刘秀秀,冯滔、严默、邢严峻围着孟远我。我就是喜欢苏琼,文静、小巧。现在北京电视台,对,李静——咱结婚时专门来喝喜酒的那个漂亮的女同学,送一套床上用品的就是她。”

“哦,我说呢,原来这样呀。”李静不无揶揄地笑了,“你就是这能耐大。”

“是吧?就是呀,你说她们都纷纷欣赏我!”王县摸出一张餐巾纸卷成团,塞进鼻孔自得地转圈。

“我们自己成了了一个文学社团,假期里也一起写文章,我和刘书都是成员。伙计,那些稿子还留着吗?我跟他们说,只要我搬家,没有字的纸都可以丢,有字的纸一张不能丢。我写过的文章还都在那个箱子里放着呢。”王县说着眼前仿佛看见了一个陈旧的大纸箱,普通的土黄色,里面一堆发黄的各级文学创作证书、文稿,字迹已经褪色,螨虫不嫌穷巷僻壤在其中挖沟刨渠,传宗生息多年,纸质涣散。稍一翻拣那些岁月的陈迹就在眼前扬起一阵阵粉尘。几尽湮灭。“现如今是文章糊了盛钱囤,门庭改作迷魂阵”。

王县、刘书都沉默起来。大家也都若有所思,默默端起酒杯,各种饮了一口。

贾教授:

我是王老师的学生。王老师和气、没架子、人幽默。

他的文学鉴赏课大家都爱听,经常有自己的独特见解。印象比较深刻的是讲《水浒传》,讲到潘金莲时让我们换位思考,思考那个时代潘金莲的出路。一想真是没有出路。一个灵巧、有艺术才能、不为权势所动,尊重自我,不当二奶,贞洁的女子最后落一个悲催的下场。王老师教我们学会了人物分析,不人云亦云。到现在我还在用。

在写作课上,不着褒贬的史家笔法也令人难忘。我现在还记得王老师一篇写一个落伍文人的小说《孤魂野鬼》。

王老师再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许怀聪得脑瘤后班里捐款,王老师捐了30元,那时工资也就38块5。把同学们感动坏了,男同学都夸江湖。好多女同学都把这个事写进了日记里。现在同学聚会提起了还都记得。

王县眯着眼睛笑:“我这酒就是那时候打起的头,不是考试吗,他们想及格,李白房他们就提只烧鸡请我喝酒,喝了酒就要透个题呀。还有的是佩服我的,纷纷给我抄稿子去,得排队。王英杰、苏相粲都犯争!李曼没事往我宿舍跑,到了就说“头痛,难受”,上床就睡觉。哈哈,她们也给我提酒,一开始我还真不能喝,脸红,浑身痒。我什么事服输过?那还行,我能喝不过他们不,怎么样?写文章他们写不过我,喝酒他们也喝不过我。呵呵。”

刘书记:

王县是我调进政法委的。老薛上午一上班就拿着他的几篇文章到我办公室来找我,问要个写材料的不。当时正需要一个,下午我就让人去办他组织关系。事实证明我基本没有选错人。

第一、文章好。他的材料立足点高、内容新、眼光远、思考深,话到他嘴里不板,活泛。他的材料交到省里都是样板。回来其他系统也都拿去学习。用他材料后,我没有用过其他人材料。

第二、工作投入。政法口会多,材料多。经常需要加班熬夜,王县从来没有拖延过耽误过。

提拔他时也可以说是力排众议,那时候可以算得上年轻有为。

付局长:

王县那时候了不得,可以说是一人以下,万人以上。他简直就是刘书记代言人,一次他通知各县政法委书记开会。一早大家都从各县赶过来,在小会议室等着。半个小时后他在到。一进门往主席台一坐,开始发号施令。了不得,那时他也就一科级。下面谁都比他年龄大,比他级别高。没有不听的。

这里说句实话:刘书记,有点护驹子。

王县又喝一口酒,兴奋地道:“那是,我给他们排好,每周几去哪个县钓鱼,每周几那个部门送什么过来,没有不听的。”

刘书记皱起眉头,神色不耐。没有想到已经有八分醉意的刘县把眼光投向他:“老领导,我跟你干了十几年,我对你非常崇拜。就一条:你说你退休之前怎么没有把我的正县解决了呢?还有怎么也该给我安排个肥单位,监狱什么的?”

刘书记淡淡地说:“你又喝多了!”

“我这酒还不是跟你学地吗?咱俩弄材料,写材料都是晚上,写着写着我困了,你就拿瓶酒来,说提提神,一拿就是高度的,这之前我都不喝高度酒呀。俺俩就一人弄一瓶,手把一,边喝边写。”

刘书记几乎耳语说道:“你也可以了。东金县那个案子是你插手吧,你就收人家一副字画,把死刑犯放了出去。还有几个还用我说吗?哼,护你周全已经可以了。”起身给大家道歉告辞了。

王县那里不管别人,又自顾自端起一杯,仰首干下。

一所高层住宅空旷阴冷的房间里有人悚然惊起,慢慢坐起身子。摸索着点一只烟。月光如水,两条骨瘦如柴芦苇秸秆般的腿搭在床边。“嗯,我这是在哪里?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又做梦了?”趔趄着脚步,又去倒一杯酒,呷一口,这能带来生命温度的液体,这致命的味道。远处却有洞箫声传来,箫声呜咽凄婉低沉,似幽怨似叹惋似诉说,这一曲琴萧合奏却叫《日暮云林》。王县这一曲铿铿锵锵的音符是要到曲终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