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死亡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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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个(1)

事发后马云逢人就说,她早看出死的那小子不正常,身上透着一股子阴气,印堂晦暗,眼神无光,鬼鬼祟祟,后边像是鬼撵着似的。听者笑她是事后诸葛,她说真的真的。在车站旅社干了十几年,三教九流什么人都见过,咱的眼光早练出来啦,看人比袁天罡、李淳风还准。

北阳市车站旅社紧靠火车站,旅客下了车,拎着包,三分钟就能赶到这儿。当然首先他们得冲破层层封锁线。这几年旅馆业不景气,各个旅馆尤其是偏远的旅馆,都派了大批服务员围追堵截,见旅客就扯袖子,拽提包,亲热得像没出五服。北阳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改革开放以来,好的东西进来了些,坏东西似乎进得更多。比如说,那些吃车站饭的贼娃子就不少,他们像韭菜一样,割一茬再长一茬。好些熟脸儿,马云都认识了,不过她懒得去举报。你能举报得完?再说,得罪了这伙人,半夜下班时给你一刀,受罪不说,还算不了工伤。那些贼娃们还识相,因为马云在这儿资格老,只要是马云值班,他们就不在她管的楼层作案,两边相安无事。有时劈面遇上了,还会向“马姐”点头招呼。再有就是那些“鸡子”,人数更多,一茬老的去了,嫩生生的新茬就蹿上来。拉旅客时,服务员在明处拉,鸡子们在暗处拉。有时在车站楼道上与马云相逢,那些年轻姑娘们总是避在旁边,恭恭敬敬地叫声“马姐”。甚至有些臭男人也听说了这个称呼,可能产生了误会。那天一个40岁的男人凑到她跟前,贼兮兮地让“马姐介绍一个好的,其实,最好是马姐你来。”马云气晕了,追着那臭男人骂,从三楼一直把他骂出大门。

死的那家伙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5月13号住进来,连住了八九天,登记的名字叫仝大星。后来警察调查知道这是真名,也就是说,他登记时使用的身份证是真家伙。那家伙确实反常,从脸相上看是农村的,至多是小县城的,皮肤粗糙,走起路来缩头缩脑,衣着简单,从哪儿看也不是有钱人。但他自己包了一个双人间,每天出门一趟,最多两个小时就返回,拎着大包小包的吃食,然后“老鼠似的”吱溜一下,钻进屋里,紧紧关上门,在里面嘁嘁喳喳地一股劲儿吃完。说他像老鼠确实没亏说他,他心里一定怀着鬼胎,看人不敢直视,眼神溜一下溜一下的。马云进去打扫卫生时,他会像诈尸似的突然回头,呆愣愣地盯着你,半天都透不过气。

马云打心底讨厌这个家伙,这还另有一点小原因。那天下午仝大星拎了一大包核桃回来,关上门,喀喀嚓嚓的砸核桃声整整响了半天。马云的值班室与他的屋子是斜对门,实在听烦了,就敲门进去。地上一地核桃壳,仝大星手里拎着块半截砖,傻兮兮地看着她。马云说,你爱吃核桃?他哼哼哝哝地说,嗯,从小爱吃,俺爹妈从没叫我可心可意吃一次。马云说,那你用得着这么费事?自选市场里有核桃仁,15元钱一斤,带壳核桃是4元,去了壳,再抛去坏仁的,其实价钱相差不多。马云说这话其实是在刺他的馋相,但那人却认真地问:真的?真的?俺那儿从没见过卖核桃不带壳的。

第二天那家伙果真买了一大包核桃仁,关起门吃了半天。马云打扫卫生时,他还搭讪着说,真的,真有卖核桃仁的。他面前摆着一大包吃剩下的核桃仁,至少有两斤。但他竟没有想起来让让马云!

虽然马云不想对别人承认,实际上是这一点特别让她生气。按旅社不成文的规矩,这儿的旅客,尤其是住宿时间较长或多次来店的老旅客,吃什么好东西时都不会忘给值班服务员送一点,大伙儿一般都笑纳了。服务员工资低,这么着隔三差五能让娃儿们打打牙祭。撇开这点实惠不说,有这么点人情,也多少冲淡了旅客与旅店的金钱关系,显出点人情味儿来,像仝大星这样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守财奴,不开窍的榆木疙瘩,是很少见的。

还有一点反常之处。5月的天气已经很热,空调没送电,男旅客们都只穿一件三角裤头,到卫生间解手,冲凉,三角裤头满走廊跑。但仝大星却是衣衫整齐,连晚上出来解手时也穿着长衬衫。一句话,反正这个家伙透着古怪反常,让人腻歪。不过马云从没认为他是抢劫犯、小偷之类的家伙,这两种职业太抬举他了。马云估计他是躲债的,可能欠债太多还不上,干脆把剩下的钱一股脑儿吃到五脏庙里,就是死也落个饱死鬼。

不过她绝没想到,仝大星会是那么一种死法。

仝大星入住的第十天晚上,马云值后夜。她和二楼值班的小白合伙做夜宵,吃饭时还看见仝大星“老鼠似的”溜出去买东西,又吱溜一下钻到屋里。马云用筷子点着他的后背,对小白说了这个人的怪癖,还感叹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天底下竟有这种怪人,哪个女人跟上他算是倒八辈子霉。小白开玩笑说:“没准你看走眼了,这人可能是腰缠万贯的大富翁,来这儿微服私访。”马云笑问:“你看上他了?用不用我拉皮条?就怕你家大刚不依我。”

小白走后,马云躺到长椅上假寐。凌晨四点,马云突然听见一声惨叫!那是真正的惨叫,穿透力极强,似乎不是从人的喉咙喊出,不是从胸膛响起,而是从遥远、阴冷、恐怖的幽冥世界发出来,透过第四维世界,直接抵达听者的灵魂深处!马云从蒙眬的睡境中惊醒,心头噗噗直跳,脊背发凉。毫无疑问,惨叫声是从对门屋里传来的。马云犹豫着,不想进屋去查看。这是服务员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次马云隔门听到女人的呻吟声,一声接一声,以为是旅客得了急病,便用钥匙打开门查看。灯一拉亮,见一个赤身裸体的干瘦老头正趴在年轻女娃身上忙活……马云呸呸地吐着唾沫,气急败坏地退回去,在那之后半年时间里,马云总是时运不济,不是破点小财就是丈夫骑车摔伤,她说都是那次撞了霉运。

管他妈的,睡觉——不过马云知道自己是在欺骗自己。对面仝大星屋里不会有女人,那声惨叫也不是干那种事的呻吟。这叫声太惨,太凄厉,如果不看个明白,马云今晚就甭想合眼了。最终她打开对面的屋门,拉亮电灯,走进里间。她看到的景象非常奇怪。虽然是5月天,仝大星还紧紧裹着毛毯。毛毯这时胀得圆滚滚的,就像一个充了气的气囊,然后,伴着咝咝的漏气声,毛毯缓缓缩回,伏贴在睡者身上,显出鲜明的身体轮廓。在这个过程中,床上的人一直动也不动,不再有叫声、喘气声或其他任何声响。

马云立在里间门口喊了两声,没有回音。她犹豫着,不知道自己该往前走还是退回去。屋里有一种奇怪的、阴森森的气味(虽然用这个词形容气味儿似乎不恰当),有点苦,带点让人呕吐的甜梢儿。这个味道儿似乎唤醒马云的某种记忆,很长时间后她才想起,这是火葬场焚尸炉的气味儿。马云爷爷过世时,为了让爷爷用个干净炉烧得更透一些,马云曾给焚尸人送了一条烟,在那儿她闻过这种味儿。

不过当时马云并没想这么多。她只是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屋里气氛诡异,一股寒气慢慢从脚下涌泉穴升起,过丹田,越天枢,把她的思维都冻木了。这情形就像是看一场恐怖电影,阴森森的乐曲冷酷地一波一波响着,忽然声音骤停,画面定格,然后……

马云不算是胆小的人,咬咬牙,心一横,决定要看就看个明白。她嘴里喊着:“醒醒,醒醒,你怎么啦?”一边慢慢走过去,透过仝大星肩胛支起的毛毯,她看见了仝的脸部。

然后就是一声火车汽笛般的惨叫。这声惨叫一直从三楼响到一楼,从一楼响到大厅。几个值班员被惊起,追在后边喊:马姐!马姐怎么啦?

马云鸣着汽笛一直冲进经理值班室。

今天是老姚值班,老姚是丘八出身,爱喝点革命小酒。半斤卧龙玉液,一碟花生米,一碟肚条,能美滋滋地品上半夜。所以他最爱顶夜班,夜班费正好够他的嗜好,又不用听老婆子啰唆,一举两得。今晚他已把半斤酒抿完了,浑身舒坦,想到床上躺一会儿。就在这时他听到那声火车汽笛似的惨叫,他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还没有蹬上鞋子,马云就像特快列车一样径直冲进屋里,面色惨白,两眼发直:

“死——死——”

老姚知道今晚睡不成了。他在这个旅社干了20年,死人的事虽说不多,也撞见过三四回,一回是一个退休团级干部,心脏病突发;一回是一对年轻男女,脱得精赤光光,搂得紧紧地服了毒;还有一回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像是读书人,见人礼节周全,没想到晚上他就自杀了。他用一条细绳,一端系在床帮上,另一端系一块砖头,细绳在脖子上缠了一圈,砖头推下床吊在半空中,仅仅这么一块砖头就把一条命断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