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天以后,法庭再次开庭,被告席上的司明还是那样从容大度,儒雅飘逸,不沾人间尘土,从他身上看不出牢狱生活的影响。旁听席上的听众,尤其是死者家属们还是仇恨地瞪着他,但他们的痛苦经过时间的磨耗,已经不那么锐利了,所以笼罩法庭的气氛,是一种多少带点麻木的平静。
控方耿律师今天的精神面貌显然与前几日不同,语调铿锵,发言咄咄逼人。他说:“被告从不放过机会,展示他的动机是无私的,纯洁的,光明正大的。他认为自己应当做上帝,代替上帝对人类进行自然淘汰。听众席上有一位吉玲玲,一个鲜花般可爱、天使般善良的姑娘,司明先生十分喜爱她,但这并不妨碍司明把她列到死亡大奖的名单上。因为司明是在代上帝行事,所以他要像阴司判官那样铁面无情。我说的对吗,司明先生?”
司明平静地说:“对。”
“那么我想问一句,你对自己做过遗传学检查吗?”
“做过。”
“什么时间?”
“八年以前。”
“检查结果呢?”
“我很遗憾地告诉控方律师,我没有遗传疾病,否则,我会立即自行了断的。”
“那么,你对自己的检查结果就那样自信?人类的基因是一部天地间至为深奥的无字天书,即使你是当今名列前茅的科学家,也不能全部窥知基因的秘密。牛顿说得好,如果科学像大海那样深广,你只不过是在沙滩上偶然捡到一只贝壳的孩子罢了。”
司明神态依然非常平静:“律师先生说得很对,我甚至还没捡到贝壳,只捡到了一两颗色泽晶莹的石子。”
“那么,如果你本人的检查并不可靠,直率地说吧,如果你被检查出自己确实患有遗传病,你该怎么办?”
司明冷冷地说:“这个问题似乎不必回答了,我的信仰是坚不可摧的。”
“那么好吧,司明先生,10天前狱医曾为你抽了一管血,对吧。这管血送到北京,经你的导师白世渊先生仔细做了基因检查,发现你也患有一种极为罕见的马萨尔遗传病,这种疾病一般在50岁左右发作,导致脑部产生空洞,智力丧失,发病率为百万分之一,是隐性遗传,即病人的孙辈的男性后代有50%的几率患上此病。这儿是白教授签字的检测报告。请问被告,对这个消息你有什么想法?”
律师把检测结果给审判长,审判长皱着眉头说:“控方律师,法庭认为这个证据与案情并无直接关联……”
被告打断了审判长的话:“请问,我可以看看这份检查结果吗?我对它很感兴趣。”
审判长同意了。司明从法警手里接过检测报告,非常认真地阅读着,坐在前排的吉中海紧盯着他的表情变化,心中虽然自信,也免不了少许忐忑。这个检测报告是白教授精心炮制的,他保证说,即使以司明的学识和智力也绝不会看出破绽。因为马萨尔症是科学界刚刚发现的遗传病,在这份报告中,白教授把马萨尔病的异常基因天衣无缝地嵌进司明本人的遗传序列中,白教授当时分析说:
“对这份报告,他有80%的可能是相信,因为,”他苦笑着说,“他相信我的人品,我是从无妄言的。但今天,我愿意为高尚的目的做一件卑鄙的事。司明这样的狂人不能留在世上了,他已成了祸害天下的撒旦!”
如果相信,他该怎么办?吉中海分析,按司明所具有的走火入魔式的信仰,他很可能使自己也自焚。监狱将严密地看守他,努力发现他使人体自燃的具体手段,然后制止他的自焚——即使来不及制止也并非坏事,让他不明不白地死去算了,因为一旦法庭判他无罪释放……一想到这名狂热的杀人科学家会走出牢狱大门,吉中海就感到不寒而栗。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光明,但他觉得,为了高尚的目的去做一两件卑鄙的事,还是值得的。
司明仔细阅读着报告,陷入沉思中,对法庭提出的所有问题都拒绝回答。法庭不得不匆匆结束了这场审判。
司明回到看守所后,吉中海和同事在监狱办公室里,一眼不眨地盯着墙角的屏幕。司明牢房里安了三个秘密摄像镜头,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严密的监视之中。但司明看来很平静,他要来了那份检测报告的副本,但没有再翻动它,一直躺在床上,瞑目沉思。
第二天早上,他向狱方提出,想见一见吉玲玲。吉中海欣喜地想,看来自己“不走正路”的法子快要奏效了。
听到司明要见玲玲的消息,玲玲妈兴奋欲狂:“玲玲有救了,他肯定是给玲玲去掉‘生死符’,肯定是的!”
但玲玲仍未走出痛苦的麻木感,这些天来,在死亡恐惧的高强度蹂躏之下,玲玲迅速地改变了,变得宿命,变得成熟,变得冷峻。尽管她很想相信妈妈的安慰,但凭她的直觉,她不相信灾难会这么轻易地离去。田间禾陪玲玲来到看守所,他们在牢房门口停下来,田间禾默默地握一握玲玲的手,目送她进屋。
司明正在桌上写着什么,他亲切地请玲玲坐下。非常奇怪,尽管玲玲恨之入骨,但对面相视时,玲玲仍觉出自己对他的敬重或敬畏。司明写完了,把那张纸叠好,微笑着说:
“玲玲,我想告诉你,我非常喜欢你,在我心目中,你是一个纯洁的天使,是一件晶莹透明的水晶雕塑。说一句非常厚颜的话吧,如果不是当年和你母亲相恋过,我也许会不顾年龄的悬殊爱上你。但世上有些事是无奈的,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不能背叛自己的信仰。”
玲玲,门外的田间禾,还有在监视屏幕前的吉中海,他们的心都猛地坠下去,司明的话打破了他们的幻想。停了一会儿,玲玲疲倦地说:
“谢谢你,总算亲口宣判了我的死刑。我已经不在乎了,只是求求你,该来的就让它快来吧,这种等待甚至比被烧死更折磨人。”
“玲玲……”
“我只问你一句:4个死者都接到了十万元死亡大奖,而我只收了禾哥的一份儿馈赠。这件事是你特意造成的,对不对?你是想以尽量委婉的方式通知我已中了死亡大奖,对吧。”
司明没有直接回答:“田间禾是一个好孩子,好好爱他,享受你的人生吧。”
玲玲以一种平静的刻薄说:“那么我一定尽快花够我的十万元,花完了,我立即通知你,你就可以行刑了。司伯伯,多谢你的苦心,要是你没有别的话,我就走了。”
“再见。”
这次谈话是司明最接近于承认“科学杀人”的一次。
在第二天的法庭审判中,司明非常痛快地承认:
“我想告诉法庭,也想通过审判厅内的记者告诉公众:不错,我是一个反科学组织的成员,这个组织的非正式名称叫‘弥赛亚’,即基督教传说中救世主的名字。科学太强大了,它正推着人类一步步走向被自然淘汰的末路,这个结局几乎是不可逆转的。即使有少数最高瞻远瞩的人看到了前边的悬崖,他们的叫声也几乎不可能惊醒其他人。所以,与其坐而论道,不如从现在起就实干,我们几个志同道合者愿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多少恢复一点被科学破坏的大自然的秩序——上帝的秩序。”
控方律师诘问:“也就是说去杀人?用这种血淋淋的、非常残忍的、非常不人道的办法去恢复上帝的秩序?”
司明痛痛快快地承认:“你说得不错。人道主义——这是很好的玩意儿,可惜它阻断了自然选择规律在人类中的运行,造成人类体质的不可逆转的退化。它是一剂味道醇香的慢性毒药,是引人上瘾不能自拔的毒品。它与自然选择的机理是背道而驰的。在我们这个组织里,人道主义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手段,比如说——颁给死者的10万大奖。”
控方律师说:“很好,司先生最终向大家敞开了自己的心扉,审判员和听众们可参观里面是什么东西了:是疯狂和残忍,是淋漓的鲜血,是厚颜无耻的诡辩。司先生的导师白世渊先生说,司明所阐述的思想有一定合理性,但真理越过一步便是谬误,越过两步便是疯狂。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司明平静地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有人志在高山,有人志在流水。是非功过留给历史来评价吧。我愿做21世纪的布鲁诺或谭嗣同,以自己的血来激醒麻木的世人。”他转过身,在听众席上找到了玲玲、玲玲的父母和田间禾,一波真诚的微笑从他唇边漾起。他大声说:“玲玲,玲玲爸妈,小田,再见吧,你们要努力享受人生的乐趣呀,人生百年,死亡是必然的归宿。我的责任已经尽到,我该下场了!”
他的声音苍凉豪迈,乐观而自信。厅内的人都觉察到即将发生的事件,后排几名记者站起身紧张地抢拍。审判长示意被告身边的法警要提防被告的异常行为。这时,玲玲突然感到一阵冲动,她从坐位上跳起来,向司明奔去,但被法警挡住了。司明微笑着闭上眼睛,像老僧人定一样,变成一具凝固的石像。然后,他的身躯内突然爆发出一团强光!正捉着被告手臂的法警尖叫一声,像火烙一样缩回双手。迅速产生的高热使那团空气发生畸变,变成一团摇曳不定的透镜。接着,火焰从司明足部升起。
法庭乱做一团,女人们叫着向外逃跑,被告身旁的法警用手臂遮住眼睛,审判员目瞪口呆,拦着玲玲的法警也愣住了,玲玲从他腋下钻过去,奔向司明。
她看到司明的眼睛睁着,他一定看到了自己,在含笑向自己致意。他足下的天火或阴火极迅速地向上蔓延,很快越过腰部。火焰之波掠过后,下身已变成焦黑的骨架。忽然——自燃停止了,不知何故停止了,司明上半身基本完好,随之上半身的重量压垮了烧酥的腿骨,扑通一声,司明“坐”在地板上,折裂的腿骨滚在一旁。吉中海的心脏刹那间停止了跳动,紧张得几乎窒息。显然,司明的自燃是主动的,他用某种不为人知的办法点燃了自己,但自燃的突然中断显然不在他的计划之内。司明的头脑还保持着清醒,他在瞬间明白了真相。这时,真正的恐惧才从他眼中闪现。半截身体斜靠在被告席的桌脚上,他仰望着面前的玲玲,喃喃地说:
“不要让我这样……快杀了我……”
玲玲望着这半截身体,热泪滚滚涌流,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不知道自己对司明是恨,是怜悯,还是……爱恋。她俯身吻吻司明的嘴唇,用很低的声音柔声说:
“我听你的话,你走吧。”
她忽然从身边掏出一把匕首,那是她早已备好,打算在法庭上复仇的。但她没料到,这把刀的最终用处是帮司明完成心愿。她用左手揽住司明的后背,在法警还未做出反应前,异常敏捷地将利刃贯入司明的心脏。
血液顺着利刃喷射出来,溅在玲玲的胸前。也可能是自燃的影响,喷出的血色已经发黑,这使场面变得更加恐怖。司明的脸抽搐一下,随之安然地闭上眼睛。玲玲直起身,凄然望着审判员,掠了掠头发。直到这时,惊魂稍定的法警们才反应过来,扑过去抓住玲玲的双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