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邮船公司的“小广东”号据说是来往于香港海防间第一等的船只。并不怎样大,可是走的快。
头等舱的“吸烟室”里,有一只大菜橱,下层权充“图书馆”,放着些法文书报,其中其一二本想来最受欢迎,书角都卷了,看书名仿佛是“安南游览指南”之类,有几幅海防风景的插图。“吸烟室”壁上也挂有海防风景的照片,从照片看,海防也是美丽的呵!
但是上岸以后劈头遇见的“风景”却是“黑房子”。
事情很简单:旅客上岸以后就被指挥着进入了一座没有窗子的像是货仓的大房。(后来知道这就是检查行李的地方)。人全进去了,门也随即关上,黑洞洞地沿着木板长桌布成的夹道走,接着又从旁的旅客的嚷声中知道了“命令”:把随身带的小物件放下,就是放在木板长桌上。接着又被骗着走出另一个门,门口有一个法国人和一个安南人,施行“人身检查”。我手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文书皮包,安南人劈手便抢了去,可是我另一手里却拿着轮船上给的“头等舱客人有尽先验放行李的优先权”的证明纸,我将这纸向法国人一扬,于是他从安南人手里拿过我的文书皮包来还我,用英语说:“你是头等舱客人。抱歉。”不过我仍旧张开文书皮包的口来,他张望了一下,就完了,算是“尊重”头等舱客人,没有搜我的身上。
我们在“黑房子”外面等着,看见行李一车一车来了,我们的和别人的混乱的放着,夫子们推着,在轻便铁轨上辘辘地都进那“黑房子”去了。也有在半路被提来,随即验看了放行的,这想来就是所谓“优先权”罢?但我们的,是都进了黑房子去了。
这以后,像在做梦了。人们被吩咐再进“黑房”,被吩咐把自己的行李有锁的都开了锁,捆扎着的都解了索,然后又被吩咐走出那“黑房子”,是从“出口”走,就是在检验员面前走过,最后是大伙儿攒集在“出口”的门前等候认领自己的行李。
然而旅客们也有仍旧留在“黑房子”里的,这是为了要照顾自己的经解开了的行李。我们一行有六人,分一半在外等候认领,又一半在内照顾。我是分派在内的一人。“小广东”虽小,载来的行李可不少,“黑房子”里堆得满满的,高高的,我又高高的站在行李顶上,而且是很近“出口”处,就是神圣的检验场所。
我看见了检验是怎样进行的:解开了的行李一件一件在木板长桌上杂乱而下,安南人助手很熟练地把双手在箱筐中来一个左右包抄,于是“内容”跃然而出,赫然全陈于贵目,法国人的检验员再用手在这里面一翻,倘无疑问,这就在箱面上划了白粉字,助手又很敏捷地将“内容”纳回,这时箱盖是没法闭上了,箱子就这样开着大门,满载着溢出口外,而且摇摇欲坠的“内容”,Pass过去了;站在“出口”处的夫子就这样的接了出来,放(幸而是放)在“门”外地上。这以后,是旅客们的事了,认领,整理,闭上了箱盖,上锁。
这样“科学的”而又“合理”的检验方法,不知是谁发明?
人和行李分开,而一人的行李又被前后分开,要是单身客多带了几件行李,那恐怕只有仰天叫苦罢。
据说那天的检查,其实已经是少有的客气了,助手只用“左右包抄”的手术,并没有“倒提葫芦”;而且也不能不说是少有马虎了,那么多的行李只化了四小时就“看”完了。据说这也许为的载这些行李来的,是法国邮船公司的“小广东”号。
早上八时,船靠码头,十二时许。我们飘飘然坐在人力车上。向旅馆去。马路是平整广阔的,太阳晒在身上有点烫,太阳晒在路旁的草地的成群的棕榈上,似乎那些碧绿的狭长叶子也有些发黄,太阳晒在安南人的巨大的竹签上,窄而短的黑色绸单袍上,看去怪不协调:我是在观赏海防的“风景”了,然而我不能记那“黑房”。
我承认我的脾气不好,我惯用“恶眼”去观看;我不喜欢安南人的极像二十五年前我们的时髦女郎的上衣似的服装,袖口是那么窄而长,腰身是那么小,大襟,长仅及膝,而开叉又那么高,几乎到了腋下。而和这上衣(普通是深色的)相配,下边却又是白色的大脚管裤子,垂到脚背,上面则是庞大的笠子,遮掩了半个面孔。
我不喜欢这民族的服装,正如不喜欢他们那乌亮的黑牙齿和腥红的唾液,那是因为嚼槟榔。
我也不喜欢那样的服装穿在安南女人身上,虽然这比在男子身上好看些。我觉得这样的服装在一个女子身上,虽似飘逸,可亦近乎佻。
至能嚼槟榔,想像起来,倒也不是怎样可憎的玩意,我们的有闲的同胞不是常磕西瓜子,嚼留兰香糖么?我没有嗑西瓜的素养,也不喜欢任何口香糖,可是看见人家嗑着嚼着而觉得恶心的时候,记得也还没有过;然而这回看见了安南人的嚼槟榔,竟出乎意外地僧厌起来了,事实上嚼摈榔之可憎,远出想像之外!
这憎恶的来由,首先第一是肮脏。在街旁看见卖槟榔的小贩——女人或小孩子,蹲在地上,身边是一只小小蔑篮,剖开了的鲜槟榔一瓤一瓤的摆在绿叶上,槟榔的外皮作碧绿色,内部却是灰白,这本来也不至于引起肮脏的感觉,然而因为是剖开了的,小贩的手又是照例那样黑污,蔑篮左右又是照例的垃圾成堆,你会无疑感到槟榔内部的灰白色不是本来灰白。不单是这样罢了,蔑篮里还有一只半锈的小小的马口铁罐头,内盛浓厚的白物,像是石灰浆,小贩一根蔑片搅白浆少许裹在一张槟榔叶里,像豆荚。这东西就和槟榔一同嚼的。你看见了那石灰浆似的白东西盛在半锈的马口铁罐头里,看见了这也是吃的,便自然而然会心头作恶。
憎恶的第二原因是狞恶。一个安南人如果口嘴在动,那准是在那里嚼槟榔,那时,他的嘴唇边已经溢着腥红的口沫了,要是他一张嘴,那么,旧小说里常有的四个字——“血盆大嘴”,似乎正为安南人的嚼槟榔而作。
在海防安南人聚居的所用,街道上到处可见朱红色的干迹,一朵一朵的,你会错认是油漆泼翻了苏木水,其实这些就是嚼槟榔的人们吐出来的干唾液了。我曾经观察了一小时菜场,大多数的安南小贩都摆着地摊,走过鱼贩那一段时,腥咸的气味之难受固不用说,就是那在看去似颇整洁的鲜果小贩的地盘时,也饱享了一种似膻非膻的恶味,我疑心是安南人身上蒸发出来的体臭,可是同行的朋友指着满布地上的朵朵红液对我说:“这还是这些东西在作怪!”
红头金身的大苍蝇有时并会成群扑面而来,它们与槟榔同样普遍。据说晚上的蚊子也是大得可怕,而且多得没有办法的,不过当天下午四时,我们就乘车往河内去了。
槟榔,红唾液,金苍蝇,蚊子,在我的观感里构成了海防的风景线。但自然,海防也有地方是没有这些的,即是“洋人”居住的地段。这是“洋人”与“土人”的界限,你即使是匆匆一过也就能够看得很明显。
右杂记一则,乃一九三八年尾经过海防时所记,法语既非素习,“唐话”亦不能说,如聋如哑,印象乃真成“印象”。自知浅陋,譬如瞽者摸象,叶置行箧,本不思发表,不料万里归来,此稿仍在,而越南土地则已变色矣。乃取以附入“见闻杂记”,聊志鸿爪云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