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零年五月下旬,华侨慰劳团三十余人刚到了那赫赫有名的西京。就在他们到达的前一晚,这一座“现代化”的古城,受过一次空袭,繁盛的街市中,落弹数枚。炸飞了瓦面,震倒了墙壁和门窗的房屋,还没有着手清除,瓦砾堆中杂着衣服和用具;有一堵巍然独峙的断垣,还挑着一枝晾衣的竹竿,一件粉红色的女内衫尚在临风招展,但主人的存亡,己不可知。
街上时常抬过新丧的棺材,麻衣的家族跟着走;也还有用了三四个军乐队吹吹打打的。这一天,烈日当头,万里无云,人们的衣服都换了季。下午二时许,警报又响了,人和车子的奔流,以钟楼为中心点,像几道水渠似的向六个城门滚滚而去。但敌机并没进入市空。
华侨慰劳团被招待在一所有名的西京招待所。这是西安最漂亮的旅馆,道地的西式建筑,受过训练的侍役(有不少是从上海来的)。不过也只能说在目前西安,它是最漂亮的旅馆。可是那座大饭厅早已被炸一洞,至今未加修补。
炸后电灯尚未修好,那一晚西安市上烛光荧荧,人影憧憧,颇为别致。但月色却皎洁得很,西京招待所的院子里停着两部卡车和一二架小包车,似乎料到今晚还要有一次警报。果然,七点钟左有,警报响了,招待所立刻混乱起来了。事实上那时候西京招待所的客人只有两大帮,一是华侨慰劳团,又一便是第二战区所属的什么队,院子里的两部卡车恰好一帮一部。然而那天招待所里却也有几位“散客”,也不妨说是一小帮,他们全是第一次到西安,什么都摸不着头绪。警报响过,茶房立刻来锁房门了,这几位“散客”莫明其妙的跑到大院子里,断定了这几辆汽车一定是招待所准备着给旅客们躲警报用的,于是便挤到车旁。这时候,突然发见了大批警察,(后来知道他们是来保护那华侨慰劳团的),更有些穿便服的古怪角色,在院子里嚷嚷吵吵似乎一面在等人催人,一面又在检点人数。卡车之一,已经站了许多人,另一部呢,却不断的有人上去,也有下来,好像互相寻找。
那一帮“散客”是五个人,其中一位身材魁梧的C君,摇摇摆摆上了那己经站着许多人的卡车,其余的四位。S君夫妇及其子女,则向另一卡车进攻,可是那一对少爷小姐刚刚挤了上去,那车子就开走了。夫妇S立即转移目标到另一辆小包车,车门开着,里面有人向外招呼,他俩也没问一声,就进去了,他们绝没有想到,这是私人的车子;坐定以后,才看明白车中那人是一个军官模样的中年人,而军官模样的,也看清这上来的两位不是他所要招呼的人,可是这当儿,有一个带盒子炮的勤务兵跑到车门外说道:“太太找她不到,光景是坐了那车子走了。”于是军官模样的,便叫开车。
车子出了城门,便开足速率;路旁很荒凉,仅见前面隐隐也有车。坐在车里的三个人都不说话。经过了一带树林以后,路旁已有一部卡车停着,小包车赶过去一箭之路,也停住了;军官模样的立即下车。S夫妇挂念着两个孩子,就问那司机道:“就在这里么?怎么不见那两部卡车?”
“什么,那一部卡车?”
“就是一块儿停在招待所院子里的。”
“那可不知道。”
“哦——你们不是一起的么?”
“不是。”说完这句话,那司机开了车门下车去了。
S夫妇觉得不对,也下了车,原来路左就是一块高地,种着大麦,有好些人在这里,显然都是躲警报来的。s夫妇上了坡,走到麦田边,却见两个孩子坐在地上,原来他们的车先到,也正在望着人丛找他们的爸妈。
现在明白:他们四个人坐的车子都是私人的车。而且这里离城大概又不远,因为那不是西安市么,在月光下像一大堆烟雾。
夜气愈来愈凉,天宇澄清,麦田里有些草虫在叫。敌机到底来不来呢,毫无朕兆。S夫妇他们四人拣一个幽静的地方坐下,耐心地等着。
这时听得坡下有人叫道:“拉紧急警报了。不要站在路旁!
上坡去,麦田里也好,那边树底下也好!”
S他们都蹲下。暂时大家都不作声。看天空,一色净蓝,什么也没有。
天空隐隐传来一片嗡嗡的声音,近处有人压低了嗓门叫:
“大家别动!飞机来了!”嗡嗡的声音似乎清晰些了,但一会以后,又听不见了。附近一带,却有人在说:“我看见的,两架!”
也有人说“三架!”接着就有人站起来,而且轻快地招呼着他的同伴们道:“下去罢!飞机已经过去了,快该解除警报了。”有些人影子在移动,都往坡下跑。
同时,坡下的人声忽然响亮起来,一叠声欢呼道,“解除了,解除了,走罢!”汽车马达的声音也嘈然纷作。S君和夫人孩子们下坡去,到达公路上时,那些汽车都已开动了。他们顺步走回去,不到一箭之路,就雇到了人力车。看表,己经十二点了。
第二天上午S君去看了朋友回来,刚走进招待所的前厅,就有一个穿西装的人拦住他问道:“找谁呀?”S君看了那人一眼,觉得此人既非侍役,亦非职员,好生古怪,当时就回答道:“不找谁。我是住在这里的。”但此人却又问道:“住在那一号房间?”
S君更觉得古怪了,还没回答,招待所的一个侍役却走过来向那人说道:“他是X号的客人。另外的。”那人“哦”了一声,也就走开。S君看见他走到从前厅的门边和一个宪兵说话去了,并且同时也看到从前厅到那边客房的甬道里还有五六个宪兵。
S君回到自己房里,刚刚坐下,同伴C君来了。C君一面拭着额角的汗珠,一面说,“好天气!说不定会有空袭吧。”于是拿起桌子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喝了半口,又说,“今天这里有宪兵又有便衣,你注意到没有?”
“刚才都看见了。似乎还盘问进出的人呢!”
“哦哦,你也碰到了么?我正在奇怪。”C君说着,把那一杯水都喝了,就在一张沙发里坐下。“听说是因为慰劳团住在这里,所以要——”
“要特别保护罢。”S君接口笑着说,向他夫人望了一眼。
C君托着下巴沉吟了一会儿,忽然他把声音放郑重了,转脸对着S君的孩子道:“双双,不要一个人出去乱跑了,要到什么地方玩,我们一同去。哦,有一个碑林,可以去看看。”
“一块儿去吃饭罢,快十二点了。”S君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
在附近的馆子里吃过了午饭,又在钟楼左近的热闹街道走了一转。这里是西京市的精华所在。敌机曾在这里下过弹,不过大体上这条街还整齐热闹。十分之六的店铺窗上都没有玻璃,钉上了薄纱。
下午三点多钟回到招待所,却见大院子里停着两三部卡车,一些夫役正把大批的床铺桌子椅子往车上装。招待所的一个职员满头大汗的走来走去指挥。“又是为什么呢?搬到安全的地方去么?”S夫人纳闷地说。后来问了侍役,才知道S夫人的猜度有一半是对的;原来当真为谋安全,不过不是那些家具,而是人,据说因为这几天常有警报,慰劳团住在这里太非安全之道,所以要请到华山去住了,床铺椅子桌子是向招待所借用的。
“华山在那里?离这里有多远?”S夫人问。
“大概有几十里路罢。”C君回答:“没有什么人家,风景也许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