赞荒煤
在南京中山陵附近住了短短五天,我爱上了广玉兰。
好多年来,我没有在这么安静的广阔的林园里住过。第一天晚上临睡前,我独自散步在林丛中,渐渐发现总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在清新的空气中荡漾,又似乎围绕着我的身边飘浮不定。
开始,我以为,可能是林丛中有些不知名的野花所散布的气息。但是我在明亮的月光下搜寻,并没有发现有多少野花。有几处小小的野花,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发出净化夜空的幽香。
我继续搜寻,认为附近一定有一个很大的花坛,正在百花齐放,因而芬芳四溢,在夜空弥漫。可是我也没有发现这个花坛。我简直有些迷惑了,我愈是搜寻,愈是感觉到这股淡淡的幽香似乎渐渐变得更加浓郁起来,渗透了我的心灵。
这一夜,我在这股使人迷惑的幽香里失落了睡眠,闪现了许多回忆,三十年代,许多曾经在南京一起作过短暂战斗的已经去世的朋友们影子,却一个个清晰的涌到我的眼前:章泯、宋之的、沙蒙、瞿白音、吕班、郑山尊,还有抗战爆发后在南京匆匆诀别的叶紫。
我也看到了丽尼。我从北平流亡到南京和他会见时,他讲过,上海的朋友们听到传说,我在北平沦陷时遇难了,还准备为我举行追悼会……
可是,我现在还活着。这些老战士却只能活在我的心中了。当然,他们的名字将永远铭刻在新文艺运动的丰碑上。
虽然这一夜辗转难以安眠,却醒得特别早。而且醒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去搜寻一下幽香的来源。
我在林荫道上徘徊,才发现两旁的树林里有许多开着洁白花朵的树木。问了一下园丁,这些树木就叫广玉兰,是从广东一带传过来的玉兰花。有些广玉兰树四五米高,有的才不过是一二米高。现在正是玉兰花盛开的季节,抬头看,树枝头上,在绿油油的叶丛中,有的玉兰花正在展放。在朝阳的照耀中,我觉得我笨拙的文字无法来形容那花瓣洁白的色彩:说它纯白吧,又似乎有一种淡淡的青绿色渗透出来;说是雪白的吧,它又显得那么厚实,没有任何颗粒感;总之,洁白两个字又不能概括它洁白的全部内涵。
清晨、傍晚、深夜,我在散步中所感觉到的一阵阵幽香,就是这些洁白的玉兰花迸放时候传送给我们的信息。
一连几天,成了我的习惯,每天散步的时候都要观察与欣赏一下广玉兰。
花朵还未成苞,最早萌牙在枝头的时候,只是一根淡绿色的嫩芽,然后逐渐结成花苞,又从淡绿色成为碧玉色的花苞脱颖而出,坚实挺立的身上还披着一页已经萎黄的外壳,证明一个新的生命开始了。这个花苞约莫有三四寸高,到这时候,它开放了。刚开的花朵里往往钻进去六七只蜜蜂,围绕着花蕊飞来飞去;这个椭圆形的花蕊有一寸左右长,像是一颗夹杂着淡黄青绿色的白嫩白嫩的小玉米。
当玉兰花大开之后,有手掌心那么大的花瓣,便洁白鲜嫩像婴儿的笑脸、少女的掌心,显得那么温柔、纯洁,几乎使人不禁要伸手去抚摸一下。然而,它们悄悄地逐渐萎黄了,终于变为一片片褐色卷起枯黄的叶儿飘落在泥土野草之中,流散在树脚下。尽管在一棵广玉兰树上,新的、大大小小的花苞不断耸立,有的玉兰苞刚刚开放,有的正处在盛开的时节,然而在碧绿的密集的树叶中,即使只有少数枯黄的玉兰花的残片,也觉得特别显眼,不免使人感到十分惋惜和遗憾。
可是我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当玉兰花枯萎凋落之后,它的花蕊却变成了近两寸长的鲜丽的近乎紫红色的颗粒如细珠的圆茎,还毅然独自挺立在枝头!而且还在它的根部又冒出一枝新的嫩芽来,似乎证明洁白的玉兰花虽然花开花落,从生到死,然而它还有一棵红心依然耸立,还在孕蕴着新芽。可惜我要走了,我来不及看到这棵嫩芽生长起来之后,到底是一棵新的树叶还是一个新的花苞!
花开花落、生生死死,当然是永恒的现象,但是我却由此联想到,对于作家艺术家来讲,一颗红心不死,临终在他们的作品里能够发射出强烈的时代的光和热,点燃人们心灵的希望之火,照亮了广大人民前进的道路,才能获得真正的永恒。
因此,短短的几天里,我爱上了广玉兰。
我爱广玉兰的嫩芽、花苞、盛开的幽香和洁白的花朵,但是更加使我敬爱的是玉兰花那棵挺立在枝头上不断哺育出新芽的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