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乡居闲情:文化名家修身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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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大碗茶之歌

绿原

真正的大碗茶怕早没有了,它在人们的印象中怕早淡化了。

不过十来年以前,要是你忙于生计,例如为自己的“平反”而奔波,实在赶得口干舌燥,总不会不想起它来。可不是,一拐到前门楼附近,就听得见一片殷勤的呼唤声,随手给你捧上一碗沁人心脾的凉茶来,好舒服啊。如果不是只顾想自己的事,也肯抽空关心一下客观世界,那么汩汩汩汩一口气喝完之后,你就会发现:路边原来是一张看不出本色来的矮腿茶几,几上摆着四五只粗瓷饭碗,也可能是玻璃杯子。(有时还会盖上一小方块玻璃片),里面注满了淡黄淡黄的、想必搁久了因而降下温的茶水,旁边还有一只黑黢黢的铫子,或者一两只半新不旧的竹壳暖水瓶,或者(这就希罕了)一座下部安着一个小水喉的白搪瓷大水箱;再旁边有时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娘儿们,更其常见的却是一个拿着一本书的、隐约有点学生模样的大龄少女,或者简直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你不免诧异起来:年纪轻轻的,坐在这里卖大碗茶,一天能卖几个钱呢?可再想一下,就会恍然大悟:这些可是见过世面的人哪,他们奉命上山下乡,已经十年八年,既没有幸运参上军,也没有幸运被保送上大学,一直在那里受着似乎永远毕不了业的“再教育”;直到近几年,政策有点松动,才拼死拼活地把自己“办”了回来;可而今,除了一张户口申报单,他们什么也没有,不得已才在闹市的角落摆个小茶摊,一面卖点零用钱,一面抽空温温书,准备碰碰运气,报答一下自己行将逝去的青春。瞧你,你皱起了眉头,难道觉得碍眼吗,快乐的朋友?

想当年,我也蹲在那里喝过几次大碗茶,喝完了也跟茶座的主人们聊过几句天。而且,每次都是怀着“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心情走开。真不简单,个个都有一篇惟愿再也不会发生的故事,这里用不着去讲了。倒是想起,当年为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所感动,曾经为他们写过这样一首诗,题目就叫做《大碗茶之歌》: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坐在马路边殷勤地呼唤;

眼睛盯着布鞋皮鞋塑料鞋;

游动着在灰海里像船。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眼见随船流走了大好光阴不免心烦;

一桶茶水可以兑出五十碗;

真希望一上午把它兑完。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人们走过去又走过来又走过去;

碗盖上蒙上了薄薄一层灰雾;

只好低下头来看自己的书。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吆喝着同时为那无理方程式发憷;

为它伤了好几晚上脑筋;

还没有捉住里面那个未知数。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惟愿明天明天就是明天;

能意外地收到一张准考证;

或者一张体验通知单。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明天还将坐在马路边;

干着嗓子殷勤地呼唤还是;

跨进了课堂实验室或者什么车间。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街道已经模糊成一团几何线条;

低着头又抬起了头;

人脸仿佛找到了固定的坐标。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街上人真多可天凉了喝的人更少;

没关系挪到一个犄角去;

永远珍惜自己的一分一秒。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不要腼腆不要沮丧不要苦闷;

街上人真多个个都有前程;

你不比他们聪明也不比他们笨。

喝吧喝吧二分钱一碗;

理想的逆光像北极星;

从黄昏送你送你到黎明;

将使你在无垠的迷惘中不断振奋。

奇怪的是,这首诗写于80年代初,到80年代末一直没有发表过。为什么呢?原来出乎意外,不到一两年,刺激我写那首诗的“大碗茶”现象渐渐少了,以致绝迹了。那些“主”到哪儿去了呢?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一个个都考进了大学?更可能是托“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福,一个个变成了“前门外的大亨”?在“全民皆商”的那阵子,他们应当不愁找不到出路。我衷心愿他们真的能够先富起来,一首诗因此被埋没又算得了什么?于是,我告诫自己,社会是复杂的,今后不要轻信自己所谓的“感动”,同时也渐渐忘记了他们。

又是几年以后不知怎么回事(当然是我少见多怪),某些媒体上出现了一个似非而是的名词:“大碗茶集团”。更有趣的是,接着从电视上看到,就在前门外路西南,堂而皇之地撑开了一个门面,招牌就叫做“大碗茶”,有没有“茶楼”、“茶馆”之类记不清,但“大碗茶”三个字是不会错的。据说这里不仅能够喝茶——那茶当然不再是淡黄淡黄的,搁久了因而降了温的,而且也决不止是“二分钱一碗”——而且还可以品尝一下北京的茶食;而且还可以欣赏北京著名的曲艺表演;而且还可以瞻仰到一些文化名人;而且恰逢特大节日,还可以有幸同平日只在电视上出现的大人物握握手……经济规律诚然难懂,我毕竟看见改革开放使我们的社会大变了样。但是,对于需要刮目相看的“大碗茶”招牌,我仍不免多少有点怀疑:难道这真是我当年在马路旁边灰海里打过交道的大碗茶的后身吗?几次路过前门,总想走进去看看,有没有我当年熟悉的面孔(其实不看可知,肯定是没有了),可惜每次都行色匆匆,失之交臂,至今还是一个“门外汉”。倒是听人说,“大碗茶”越来越雅了。

想当年,大碗茶二分钱一碗,真正起到了消暑解渴的作用,真正满足了广大群众的需要,从而给一些有心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今天的“大碗茶”,质量大大提高了,身份也大大抬高了——如果有谁再在马路上走得口干舌燥,要他贸然走进去,端起一碗凉茶喝了就走,试问他敢吗?即使主人有雅量,含笑过来招呼这位需要大于兴致的顾客,恐怕后者也未必会有时间和心情,来消受前者为他提供的超乎需要的服务吧。当然,没有意思请求“大碗茶”屈尊恢复寒酸的本色;只是想说,在向雍容华贵迈进的同时,仍能保持一点点亲民便民的风貌,也不枉用了那个动听的招牌。否则,像鲁迅在另一种情况下所说,“雅是雅了,但多数人看不懂,不要看,还觉得自己不配看了。”何况在大多数中国人的心目中,“雪中送炭”在道义上永远要高于“锦上添花”呢。

然而,最近又听说,“大碗茶”果然越来越雅,雅到觉得这块招牌的尘土味太浓,以致不得不改换一下,便改成了“老舍茶馆”。老舍先生是人人怀念的,用他的名讳做招牌,致力于建立一种茶馆文化,是非常有意思的。就此我想到,中国地道的茶馆除了让顾客品品茶,听听书,享享清福外,偶尔还有一种排忧解难的社会功能,是洋式酒吧、咖啡厅以及有古装仕女迎送的摩登茶座所不可比拟的。例如,从前在四川,发生了什么民事纠纷,一般先不忙于到法院里去告状,倒往往是张罗进茶馆请一些社会贤达评评理,此谓之“吃讲茶”。如果某方讲输了,他会很大方地吆喝一声:“么师(即跑堂伙计),茶钱我付了!”全部的茶钱由他付了,纠纷可以说解决了一半。旧社会的茶馆(当然不是茶馆本身)也许作恶多端,老舍先生在《茶馆》里就写到过,但那种由人民群众自己评断是非曲直的遗风,在人民内部矛盾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以为无论如何还是值得继承的。可这些都是题外话,和“大碗茶”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见证了一两代人的辛酸,我所熟悉、所留恋、所佩服的大碗茶终于没有了。且将这个“门外汉”的门外茶谈抄出来,寄给诗人袁鹰兄,让他聊备一格,编进他鼓吹广义茶文化的《清风集》里,尽管明知像当年大碗茶一样寡淡寡淡,没有半点瓜片、龙井、铁观音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