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
寒酸文人吃茶,有尚苦涩者,这倒颇能符合他们的心境。知堂老人周作人就曾在一首自寿的打油诗中写过“请到寒斋吃苦茶”的句子。苦也是一种境界,却不是一般人所乐于追求的;好茶通常具有先苦后甘的效果,如果一路苦涩到底,吃茶就不是一种享受,更谈不上艺术了。
时至今日,一般老百姓的生活素质大为提高,在日常生活中,吃茶已成了一种既讲究而又普遍的艺术。三朋五友,酒足饭饱之余,或在凉风习习的树荫下,或在冷气森森的客厅中,煮水泡茶,大家围坐喝一杯色香味俱佳的冻顶乌龙,或文山包种,已是司空见惯的事。
中国人吃茶,不说茶道,而称之为茶艺,可见吃茶不仅本身,本身是一种艺术,而且与各种艺事有关。近年来台北街头巷尾,茶艺馆林立,每家都布置有名人字画、古玩和精致茶具,有的还兼营画廊,成为闹市中提供高层次精神享受的场所。不过,如说吃茶只是富商新贵、文人黑客的雅事,则又不然。日前应邀到梨山武陵农场一游,下午漫步溪畔,看到四位老者在花园的绿荫下饮茶聊天,那副旁若无人、悠然自得的神情,真令人生出尘之想。另外一次所见就大不相同;有天下午,我到附近菜市场去买水果,这时摊贩都已打烊,早晨那种拥挤喧闹、鸡飞鸭跳的情景已不复见。清静中,只见猪肉摊子旁有三位打着赤膊,一身横肉的大汉,正围着一把高级的宜兴紫砂茶壶,掇着精致的小杯,频频催饮。他们的谈话虽粗鲁不文,但那种谈笑风生的样子,与武陵农场那四位老人相较,境界或有不同,而怡然之情则一。由此可见,饮茶确已成为我国的一种大众文化。
饮酒与吃茶,都是令人快意酣畅、乐以忘忧的事,且能激发情绪,使心智活动加速,因而往往成为文人创作的灵感泉源。我倒以为,酒和茶的最大好处乃在增加谈兴。一杯在手,饮者的话通常会突破世俗的藩篱,天南地北,中外古今,无所不涉,而评骘世事,月旦人物,更成了话题的焦点。酒,愈喝愈醉,情绪激动起来,常有由争吵而谩骂而相互扭打,以致使主客都感到非常尴尬的场面出现。茶则愈饮愈清醒,放言之下,纵然对人对事不免有所批评,但也语多节制。其实,一面吃茶,一面不伤筋骨地骂骂你所厌恶的人,或社会上不合理的事,未尝不合卫生之道,因为畅谈中可以把胸中的郁积,在热茶的氤氲中逐渐化去,而换来一片祥和清穆的心境。
故我认为,酒属感性,茶则富于知性;酒是诗,茶则近乎哲学。我们可以从李白的诗中闻到酒香,引杯就唇之际,总不免会想起“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自我调侃之句。但饮茶犹如读庄子,读尼采,让人沉思,对生命有所感悟。如饮的是好茶,甚至可使你提升到《大观茶论》中所谓的“致清达和”的境界。
说来好像头头是道,事实上我并不善于品茗,只能算是一个普通的吃茶者。小时候常随大人坐茶馆,主要在吃零食。吃完花生吃烧饼,有时也学学《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中那位旗人,把漏在桌缝里的芝麻一掌拍出,然后用口水蘸着吃。至于碗中的茶,因为非常粗砺,通常备而不喝。家中待客的茶品质较好,但也无非清茶香片之类,用的都是玻璃杯或瓷杯。用拳头那么大的紫砂壶泡茶,然后分筛在几个小杯中,饮者捉杯就口,小心翼翼就像抹口红一般。这种福建式的饮茶,我还是来台湾后才见到。第一次饮这种款式的茶,我差点连杯子都吞了下去。
过去我吃茶,完全采实用主义风格,能解渴就行,谈不上讲究,实际上也不懂得如何讲究。有时晚上为了赶稿,泡一杯浓茶,只是为了提神熬夜。目前喝的茶,价钱虽然高一点,但仍以牛饮居多,每晚泡一大玻璃杯,咕嘟咕嘟一倾而下,这就是我不入流的茶道。但我的朋友中却不少精于茶艺的,诗人季野就是其中之一。他家中有各式各样的大小茶壶,据说有的价钱一只高达数万元。他也藏有各种茶叶,有的泡出来色泽金黄,有的香若芝兰茉莉。有一次他出示一块黑如焦炭,好像从垃圾堆中捡来的普洱茶,他说已有三十年以上的历史了。每逢客至,他就像办家酒似的搬出一系列的茶具,和各味茶叶。接着忙于烧水、洗壶、温杯,大把大把地将数千元一斤的乌龙茶叶往茶壶里塞,然后冲水,继而泌出第一道茶沫,最后才一一筛进小杯。客人举杯时,他还在继续忙着冲第二道,看着心中实有不忍,不过话说回来,也许这种忙碌正是他的最大乐趣。
季野之倾心茶艺,还不仅此。为了推广茶事,最近他还结合几位文友,斥资创办了一份《茶与艺术》的杂志,内容相当丰富,编印得也很漂亮,从中我学到不少有关饮茶的知识与趣闻。一般人可能不易读到陆羽的《茶经》、宋徽宗的《大观茶论》、黄儒的《品茶要录》,但这些古籍中论茶的精要,都可从《茶与艺术》中读到。我希望有一天,我饮茶的境界会借助于这本杂志大为提升,而不再只是一个吃苦茶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