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枫
四月奶油般浓厚的春日午后,我在睡眠中,却被一只早熟的蚊子拦住了美梦的去路。
我相信对于许多人,蚊子的嗡嗡声比雷声更易让人惊醒。在蚊子的认识里,所有人都是义务献血者,它在夜晚游荡,寻找可以降落的肉体。渺小的蚊子随意而擅自地叮人,是对庞大动物的意志与能力的嘲弄。
如果不以个头论,我把蚊子也归入夜行动物行列,黑暗中它是一针见血的刺客。人类相互订立盟约:在战争中不使用化学武器,可谁这样承诺过蚊子!各种喷杀剂并肩作战,所到之处,蚊子遗尸无数。有一天我看到一只瘦弱的蚊子,在光滑的玻璃窗上,它吃力地迈动腿脚,就像穿着雪橇的人行走在冰面上——生活对它同样艰难。
然而我被饥饿的蚊子窥伺、盯梢,一旦稍有机会,它就冲锋过来。一夜过后,皮肤上赫然几个红肿的大包。蚊子总要蓄意留下记号,仿佛古代英雄手书下大字“杀人者某某”。仇恨使我在房间里四处搜查——这个高智商的家伙躲到哪儿去了?找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发现它的踪迹。我一掌拍将过去,雪白的墙面留下一个鲜红的血点,一个充满暴力的凶案就此告终。
有时候我想那伟大的上帝,那惟一的立法者与审判者,他所创造的食物链精密地囊括了万事万物,这中间是否也包括人,比如为蚊子孕妇提供微量的血?可人不是慷慨的花,肯把蜜献给蜂。人背叛上帝的安排,从食物链的环中跳出,站在俯瞰的塔尖;我们只喜欢享受权利,不愿承担义务;不被任何动物捕获,只是去任意猎杀其他动物——从大象鲸鱼,到蚊子蚂蚁。可离开科技,我们连一只蚊子都对付不了,对付不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单枪匹马的复仇英雄,并且,它是女性。
蟑螂
黑亮的大蟑螂蹲踞着,像一辆轻型的小坦克,有一种不可战胜的威严。我发现有一只蟑螂快要死了,它的身体后部有些变形,似乎被脚踩伤过,或是溺水所致。它无力地不时摆动一下细腿,两根触须也耷拉下来,不再像武生的翎子那般生动飞扬。看得出,它正在经受垂死前的身体剧痛。我拿来喷杀剂,助它速死,以减轻最后的折磨。喷射之后,它的腿反常地快速运动起来,似乎在用尽仅存的全部力气,把身体翻了过来。蟑螂仰躺在那里,慢慢把两条前腿收拢在胸前,终于,它一动不动了。我一直在想,只有人是仰卧的,动物很少采取这种姿态。是因为仰卧是高级动物才独有的标志,虫兽还没有进化到这一步呢?还是说这是个不雅的动作,动物羞于如此,只有死后才失范?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胸腹是个易受伤害和攻击的部位,集中着足以致命的器官,俯卧使它们相对安全。人没有什么天敌,他只是所有动物的公共天敌,他的地位很特殊,因而行为很放肆,即使在睡眠中,他放心地裸露他的肚皮。死亡,使动物变得无所畏惧,哪怕是一只蟑螂。它曾经匍匐地下,只盯着眼皮底下的尘土,现在,它翻转过身,它一生都没有看到这样无限无限倍于它的广阔天空……面临死亡,它安祥且自尊,双手交叠胸前,姿态如同祈祷。
蜻蜓
“蜻蜓”,这个名字格外具有古典美感,像个玲珑女子的闺名。当蚊子横行,蜻蜓也来了,小小的仙子,是它保卫我们的和平。然而,蜻蜓并未得到人们的感恩。小时候,我曾经把蜻蜓的翅膀撕去翼边,这样它既可以飞,又飞不高,能被我们再次捕捉回来。我们的快乐使那些无辜蜻蜓成了残疾。还有的人,就像拧螺丝钉一样残忍地旋下蜻蜓可爱的头颅。
酷热的夏天,我看到一只点水的蜻蜓,它把卵产在楼顶的一小片积水中——这是昨天的一场暴雨残留下来的。我知道用不了多长时间,太阳就会把这里蒸发干净。蜻蜓还在不停地盘旋、点水,这是注定的致命灾难。这位粗心的小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还未降生,就已经被控制在死亡的阴影下……
毛毛虫
男人以胡子来表明自己的雄性魅力,西方男人更愿以茂盛的胸毛来标榜性感。民间粗俗的俚语里:“好女一身膘,好男一身毛。”大概在宣传:如果你搂着的男人就像搂着一床毯子,那感觉是最美妙的。要说昆虫里汗毛最多最重的得属毛毛虫了,可从没谁言及它的性感。毛毛虫真是投错了胎,对昆虫的审美态度的迥异,它的美态得不到欣赏。
很难想像毛毛虫和蝴蝶系一人所为。从大汉变美女,这么的两面派,这么的洗面革心,没人能像毛毛虫这般彻底革命。蝴蝶标本被装在玻璃镜框里,就像白雪公主躺在水晶棺材里,栩栩如生随时都可能苏醒。毛毛虫是最伟大的整容大师,它施予自己的手术效果有足够的广告煽动性。蝴蝶没有商业头脑,可更具生活智慧。
蚂蚁
我们越了解蚂蚁的生活方式,就越佩服其产生结构的均衡和完善。蚂蚁采集树叶以培植菌类,这是它们的农业;放牧蚜虫以获取其分泌的蜜露,这是它们的畜牧业;此外它们还打猎,集体作战捕捉比自己体格大得多的昆虫。爱默生在《自然深思录》中这样描述:“当蚂蚁仅仅被当作蚂蚁时,它的本能就显得微不足道,然而,一旦它与人之间的联系像一道光照过来,使我们的眼睛为之一亮,这个小小的苦役者就被我们看成了一个道德的劝诫者,小小的身体里装着一颗全能的心。”是啊,蚂蚁如此之小,昆虫里的草芥百姓,谁能把它放在眼里?但是,假若把蚂蚁的身体尺寸放大到和人一样,它能够搬动300公斤的货物以每小时24公里的速度连续奔跑几昼夜,一点儿也不会感觉到疲劳。神真好,它把比例安排得这么精当,每一生物的力量都恰巧支持生命需要,即使其中一些有耀人的资本,也被控制在一个安全限度之内,不至造成太大的破坏。否则,想想吧,如果蚂蚁真有人的身高,想想它坚硬的铠甲体魄,有力的牙齿,谁还敢对它视若无睹?而现在,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蹲在地上,用冰棒棍碾死的蚂蚁——这些平日里习惯了劳动和战争的小小烈士,它们在下雨前对蚁窝的危房改建工程中牺牲了性命。
勤劳的蚂蚁几乎是盲人。庞大的蚁群数量可达20,000,000多只,每只能凭借前面伙伴的气味来确认前进的道路——我惊讶于它们对集体的高度忠诚和对朋友的充分信任。
螳螂
螳螂好象一个窈窕淑女,尖尖的脸型和秀气的嘴;紧束少女一样的腰和胸部,它有维多利亚时代的嫩绿色长裙,还保持着优美的裙撑。螳螂将两臂收在胸前,神情温柔,仿佛祈祷上帝原谅它的罪或无辜。然而正是它,被称作“世界昆虫之虎”,过路的昆虫惨死在它锋利带刃的捕捉足下,小巧的嘴正撕开并咀嚼猎物的肉——然而,最冷酷的事情不止于此。
螳螂有个可怕的家族传统:新娘在婚配后杀夫果腹,有时甚至在交尾过程中,残忍的新娘就迫不及待地转过身体,噬食新郎。雄螳螂似乎很清楚自己的悲惨命运,它既不反抗,也不试图逃生。生物学上的解释是,雌螳螂在孕期需大量营养,为了避免有身孕的雌螳螂外出觅食遭到天敌的袭击,雄性心甘情愿奉献自己的生命。这是从褒扬角度对雄螳螂的无私精神予以肯定,可恶毒地说,谁能保证雄螳螂不是在情欲高潮中丧失了起码理智,痴情汉为了薄情女倾家荡产、丢了性命的例子还少吗?我们不知道雄螳螂的真实想法,生命中有两件事最神秘、最令人震撼,那就是爱情和死亡,勇敢的雄螳螂竟将二者结合在一起加以体验。看过一部科普片,专门介绍螳螂的婚礼谋杀,我竟涌起与观看希区柯克的电影时相似的恐惧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