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十五日,十四阿哥奉康熙之命回军中。消息传来,我长叹口气,不知道该喜该悲,是该为四阿哥离心愿实现的一天不远而喜,还是该为那个我不愿目睹的结局也逐渐逼近而悲?
我不记得康熙具体驾崩的日子,唯一能肯定的是今年康熙就会离开人世。跟在他身边长达十年之久,我对他有敬仰,有濡慕,有惧怕,有恨怨,有同情,此时都化为不舍。我在知道与不知道间等着最后一日的来临。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七日,康熙去皇家猎场南苑行围,十一月七日因病自南苑回驻畅春园。经太医调理,病情开始好转,宫廷内外无数颗悬着的心落回实处。可我却心下悲伤:已经是十一月,一切应该不远了。
十一日,我正在浣衣局洗衣服,王喜带两个宫女匆匆而来,只对张千英道:“李公公要见若曦。”我在一众女孩子诧异好奇的目光中,随王喜出来。
一出门,王喜忙行了个礼道:“姐姐赶紧跟她们去洗漱收拾一下,我在马车上候着。”我看他神色焦急,心下也有些慌,忙点了头。
马车向畅春园驶去,我问:“怎么回事?”
王喜道:“皇上这几日总想吃绵软的东西,御膳房虽想尽办法却总不能如意,李谙达琢磨着皇上只怕是想起姐姐多年前做的那种色泽晶莹剔透,入口即化的糕点了。让人来学一时也来不及,就索性让我来接姐姐。”
我低声问:“万岁爷身子可好?”
王喜道:“好多了,批阅奏折,接见大臣都没问题,就是易乏。”我点头未语。
刚下马车,早已等着的玉檀就迎上来,我打量了一圈这个七年未来的园子,一时有些恍惚。玉檀笑拉着我的手,带我进了屋子道:“东西都备好了,就等姐姐来。”
我点点头,一旁两个不认识的宫女服侍我挽袖净手,看到我的手都面露惊异之色,玉檀眼圈一红,吩咐她们下去,亲自过来帮我把手拭干。
我极其细致严格地做着每一个环节,这应该是我为康熙做的最后一次东西了,希望一切都是完美的。透明琉璃碗碟,碧绿剔透的薄荷莲藕布丁,内嵌着一朵朵小黄菊。玉檀小心翼翼地捧起离去。吩咐人带我先到她屋子休息,待问过李谙达后再送我回去。
我静坐于屋中,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一个陌生的小太监敲门而入道:“万岁爷要见姑姑。”我一下愣住,他叫道:”姑姑。”我忙提起精神随他而出。
行到屋前,竟不敢迈步,虽同在紫禁城,可七年都没有见过康熙,现在心中竟有些惧怕。
王喜匆匆迎出来,看到我面色,忙道:“没事的,万岁爷吃完姐姐做的东西后,半晌没说话,最后淡淡说‘这不是玉檀做的,带她来见朕!’我琢磨着不是生气,看师傅的面色也正常。”
我点点头随他而入。进去后头不敢抬,赶紧跪倒请安。静跪了好一会后,才听见一把带着几分疲倦的声音道:“起来吧。”我站起,仍旧头未抬地静立着,“过来让朕看看你。”
我低着头,走过去立在炕头,靠着软垫坐着的康熙上下看了我一会问:“脸色怎么这么差?你病过吗?”
我忙躬身行礼道:“奴婢一切安好。”
康熙指了指炕下的脚踏道:“坐着回话。”我行礼后,半跪于脚踏上。康熙细问了我几句日常起居后命我退下。
我站在屋外,心中茫然,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人说送我回去,周围又大多是陌生的面孔,我到哪里去呢?这个园子对我是陌生的。
王喜和玉檀匆匆出来,看我正站在空地中发呆,忙上前来行礼。王喜道:“师傅说让姐姐先留下。”
玉檀道:“这会子匆匆收拾出来的屋子住着反倒不舒服,姐姐就和我一起吧!”
我问:“万岁爷没让我回去吗?”
王喜道:“万岁爷什么也没说,是我师傅自个的意思,不过姐姐还不知道吗?我师傅的意思多半就是万岁爷的意思。”
玉檀道:“李谙达服侍万岁爷已经歇下了,我陪姐姐先回屋子。”
王喜道:“这会子我走不开,晚一点过去看姐姐,这么多年没有好好说过话,我可是憋了一肚子话要说。”我微微一笑,牵着玉檀离开。
晚间和玉檀同榻而眠,两人唧唧咕咕、续续叨叨说了大半夜,这些年我本就少眠,错过困头,更是一点睡意也无。
我问:“皇上没提过要放你出宫的话吗?”
玉檀道:“皇上恐怕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多大,这几年西北一直打仗,国库又吃紧,还灾情不断,不是北边旱,就是南边涝,皇上的心全扑在上面,对我们根本不留心。”
“李谙达怎么可能不留心呢?乾清宫的人都归他统管。”
玉檀笑说:“李谙达巴不得我留下,问过两次我的意思,我自个不愿出宫,他就没再提了。李谙达年龄已大,精神大不如往年,不能事事留心。可皇上却更需要我们上心,我和王公公从小服侍,对皇上一切癖好都熟知,而且也都算是上得了台面的人。再要调教一个顺心的人没三五年可成不了。李谙达如今凡事能让我和王公公办的,都让我们办了。”
我有心问问她,这辈子就真不打算嫁人吗?可想着,何必引她伤心?古代女子怎么可能会不想找个良人托付终身?不过是世事无奈、天不从人愿罢了。
玉檀笑说:“看皇上见了姐姐颇为怜惜,我估摸着姐姐能回来接着服侍皇上。姐姐你看上去真是面无血色,人又瘦,回来后可要好好调养一下。”
我琢磨着连她这个贴身服侍的人也以为康熙的病没有大碍,那看来朝中众人都掉以轻心了,康熙的病……忽地心中大惊,猛然从床上坐起。
玉檀忙坐起问:“姐姐,怎么了?”
不会!不会的!可是……如果是真的呢?后世的确有人怀疑康熙的猝然死亡是雍正和隆科多合力谋害。
我身子寒意阵阵,玉檀惊问:“姐姐,怎么了?”
我拉住她的手问:“这几日,四王爷来得可勤?”
玉檀道:“日日早晚都来,个别时候甚至来三四次。皇上有时精神不济,别的阿哥都不愿意见时,也会见四王爷。前天还派四王爷到天坛恭代斋戒,好代皇上十五日行祭天大礼。”
“隆科多呢?”
玉檀道:“如今他正蒙受皇宠,皇上很是信赖他,也常常召见。”
我扶头长叹口气,复躺下。玉檀也躺回,问:“姐姐,问这些做这么?”
“你一直在皇上身边服侍,你看皇上最属意哪位阿哥?”
玉檀静了会低低说:“应该是十四爷,这几日皇上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召十四爷回京,恐怕十四爷快要回来了。”
我心中冰凉,喃喃道:“可皇上对四爷也很好。”
玉檀道:“是呀!如今阿哥中最得宠的就是十四爷和四爷,皇上因此也常翻德妃娘娘的牌子,在年纪相近的娘娘里很是希罕的,可见恩宠非同一般。”
翻来覆去,覆去翻来,一夜未合眼,思来想去,后来突然问自己,不要受那些不见得正确的历史知识影响,只从自己感知认识的四阿哥去看,他会如此吗?心里浮出的答案是他不会!细细再想一遍,还是不会!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不会的!
第二日清晨,玉檀当值而去,我在屋中静坐。小太监在外叫道:“若曦姑姑在屋中吗?”我打开门,他道:“李公公叫姑姑过去。”
我随着他过去,刚进屋子,玉檀就噘着嘴,半搂着我笑道:“姐姐一回来,我就被扔到一边去了。李谙达说茶点都由姐姐作主,我就给姐姐打下手。”
我笑推开她道:“有工夫偷懒还抱怨?”
她一面帮我烧水,一面道:“李谙达要我告诉姐姐,万岁爷正在斋戒,病又未全好,茶点务必上心。”我点头示意明白。
捧着茶点进去时,四阿哥正侧立在炕旁陪康熙说话,我一看到他,忙低头垂目注视着地面,眼中酸涩,我们多久没有见过了?
李德全将东西放置妥当,服侍康熙用,康熙对四阿哥道:“你也坐下用一些,大清早就过来请安,外头站了很久,也该饿了。”四阿哥忙行礼后,半挨着炕沿坐下,随意拿起一块糕点食用。
康熙连着吃了两块糕点,仍没住口,李德全眼角俱是喜色,又夹了一块糕点放到康熙面前,四阿哥笑道:“皇阿玛今日胃口看着比往日好。”
康熙看了我一眼,轻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什么都有些念旧。”
李德全陪笑道:“不如晚上的晚膳也让若曦去吩咐置办吧!”康熙没吭声,李德全向我打了个眼色,我躬着身子要退出去,康熙忽又说:“你看着气色不好,回头让太医看看。”
“谢皇上恩典。”我忙跪下磕了个头。
康熙六十一年十三日晚膳刚用过,四阿哥来请晚安,康熙私下召见四阿哥,摒退左右,只留李德全服侍。玉檀她们一副见惯不怪的神情,我却是坐卧不安。
四阿哥出来时,脸紧绷,和我目光轻触的一瞬,眼里全是悲痛绝望,我心如刀铰。再看时,他已恢复如常,低垂目光,安静离去,脚步却略显蹒跚。康熙究竟和他说了什么?
他刚走不久,德妃娘娘来探望康熙,两人一卧一坐低低笑语,我们守在外面只听到隐约的笑声,其余俱不可闻。我心内焦急,频频向帘内张望,引得李德全看了我好几眼,最后索性压着声音呵斥:“若曦!”我这才强压下焦灼,低头静立。
李德全吩咐王喜候在外面仔细听吩咐,把我叫到僻静处,厉声呵斥道:“你在浣衣局洗衣把脑子也洗傻了吗?如今这是你的机会,自个不把握住,我就是再有心帮你也不行!”
我忙跪下向李德全磕头,“奴婢知道谙达对奴婢的恩德,奴婢再不敢了。”
他语声放软道:“你是这宫里难得一见的人,这次虽是我私自拿的主意,却是万岁爷的恩典,可不要再行差踏错了。”我磕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