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鹰
到东京的第二天,天色骤然放晴,暮春的艳阳洒满一地。日本朋友们顿时喜上眉梢。原来东京多日阴霾,难得有这么好的天气。他们不约而同地说:“你们来得正是好时候。”据说每年樱花时节,花期从四月初到中下旬,不过半个多月,几番风雨,花事就阑珊了。上午,车过霞关,外务省庭院的几排樱花,似乎刚刚透出些信息,这种信息,粗心的外来人是觉察不到的。一些小街上,店家挂起用红色、粉色、绿色纸剪成的樱花枝叶。朋友们似乎不是凭视觉而是凭心灵的感觉准确地预告:两天以后,樱花就开了。
果然,再下一天,我们乘新干线到小田原转往箱根,就瞥见路边几树樱花正在放苞。转过一座山崖,崖下向阳处,倚着一株十分娟秀的樱花,很象一位婷婷的村姑。她娇小玲珑,因此定名乙女樱。虽在“驿外断桥边”,却非“寂寞开无主”,笑盈盈地向过往行人报告花讯。
此后,我们一路追赶樱花的信息,在日本中部漫游。在金泽,由于北陆气候略为寒冷些,花期要迟几天,但在通往兼六园的大道上,已经扎上纸花,竖起长幡和灯笼,灯笼上印着商家的广告;到夜晚,一路灯火,等待着即将如潮涌的赏花人。京都的樱花比东京多得多,在御苑和修道院离宫,在琵琶湖畔,都能领略到名贵的品种,平安神宫那八十株红枝垂樱,染成一片绚烂的彩霞,谁见过都会终身难忘。在奈良东大寺和唐招提寺,在伊势五十铃川,在志摩贤岛海边,都有看不尽的樱花。我们的好朋友村井隆先生是位著名的俳句诗人,他爱用诗味十足的语言来介绍樱花,而且他有丰富的花树知识,一眼就能看出是彼岸樱、是染井吉野樱、是雨樱、是夜樱、是山樱、是茶碗樱、是丁字樱、还是八重樱。这使我们十余日的漫游,成为一次赏樱的旅行。
到京都,终于遇到一场春雨,淅淅沥沥,洒了一夜。在宫畔旅馆枕上,想起苏曼殊的绝句“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不禁有点忧心忡忡了。清晨雨止,赶紧起身下楼,到对面故宫御苑去探望。那里有一株枝繁花茂的红樱,依然开得旺盛,丝毫未受到雨的影响,笑靥迎人,倒显得更增几分俏丽。一位画家正聚精会神地对着她写生,他眯起眼睛,一动也不动,似乎真要把樱花瓣上未干的雨珠都一一移到画幅上。我哑然失笑于自己多余的担忧,无怪这几天每一次对风雨发愁时,村井先生总是从容不迫地安慰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
四月十三日早晨,我们驱车前往京都西郊的岚山,拜访日本朋友为纪念周恩来总理而立的诗碑。按预定日程,下午就去大阪,明天下午启程回国,料想此后两天,在日本就未必再见到多少樱花了。因而见到路旁杨柳随风摇曳,不禁又有点心神不定,今日的风比前几天要强劲些呢。
我们在龟山公园门前停下车。周总理诗碑,立在龟山南坡上,绿树丛中。脚下就是湍流不息的大堰川,走过长长的渡月桥,便是巍然耸立的岚山。真该感谢那位可敬的吉村孙三郎老人,诗碑的地点,选得非常之好。六十多年前,一九一九年四月,二十三岁的周恩来同志雨中三次游岚山,沿着大堰川往西走,只见两岸苍松,夹着樱花,深邃的峡谷,清澈的碧流,并未使这位年轻的游子流连忘返。他迳直地往前走,往前走,探寻更美妙的境界:
潇潇雨,雾濛浓;
一线阳光穿云出,愈见姣妍。
……
那一天是四月五日,比今天要早八天,樱花正在盛开时节。因此他在同一天到圆山公园,又能看到“满园樱花灿烂,灯光四照”。岚山的不假人工的自然美,“万绿中拥出一丛樱,淡红娇嫩,惹得人心醉。”更激起青年革命者对丑恶腐败的旧制度的憎恨。此后不几天,他就离开京都,从神户乘船回到祖国。一到天津,正赶上“五四”的春潮,并且立即勇敢地投身进去,从此开始了他毕生为中华民族、为共产主义献身的万里征程。
可是今天,岚山万绿中的丛丛樱花,龟山公园山坡上错落有致的樱花,大堰川畔,月渡桥两侧的行行樱花,在东风里都一起飘落了。它们像是听到司花女神的一声号令,成群结队,飞舞而下,落到草坪上,落在石凳石椅上,落在清清的泉水里,落到行人头上、肩上,“拂了一身还满”,人们也不去掸掉,一任它们粘在头发上、衣襟上,大约是要带着余香归去呢。
“真是落花如雨。”我们不胜惋惜了。
村井隆先生摇摇头,平静地说:
“日本俳句里写到樱花落时,通常不用花雨这个词,而是有个专用的季语,叫花雪,或者花吹雪。”
他接着解释道:樱花有高尚的品德,它开放的时候,不是散散落落,有先有后,而是突然在一夜之间,满满一树。它谢的时候,也不是零零落落,萎靡不振,而是象风吹雪一样,使你眼花缭乱,一日之间,一齐落得干干净净。从开始到最后,樱花总是给人留下最美满的印象,最圣洁的形象。
村井先生说的这层意思,记得过去也曾听谁说起过。人们还说,当年军国主义者曾用樱花的性格,宣扬和美化武士道精神。这种比喻,当然是不足取的,但我十分喜欢“花雪”一词,它比“花雨”明亮、俊美多了。
此刻,我们正沐浴在岚山阵阵的花雪中。记忆的潺潺清泉里,许多古往今来的落花诗,次第浮现出来。在那一片凄惋惆怅的低吟中,却有一声激越昂扬、不同凡俗的调子,那就是龚自珍的《西郊落花歌》。龚自珍此诗写于一八二七年丁亥,正当三十五岁的壮年。看他写落花,不同于“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不同于“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更与“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迥异。都不是。他是神彩飞扬、酣畅淋漓地泼浓墨,施重彩,大书特书:“……先生探春人不觉,先生送春人又嗤。呼朋亦得二三子,出城失色神皆痴。”落花竟然使得送春人失色神痴,那是什么景象呢?“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地倾胭脂。”诗人走笔至此,强弩未尽,又加了一句:“玉皇宫中空若洗,三十六界无一青娥眉。”写到这里,实在是横空出世,极尽落花的气势了。然而诗人意犹未足,对纷纷扬扬的落花还有一比:“又如先生平生之忧患,恍惚怪诞百出难穷期。”
落花从来是无声无息地辞枝委地,即便是花雪,也仍然是一幅绚丽而安详的画面。但在龚自珍笔下,却是千军万马,有声有色。龚自珍生当清王朝逐渐衰颓之际,他寻求改革,向往国富民强,然而苦于找不到一条光明大道。他到北京丰宜门外去观赏狂风落尽的海棠花,也是别有怀抱。在诗人心目中,落花竟如钱塘夜潮、昆阳晨战,又如八万四千天仙一齐倾胭脂,那是何等威武壮美的气势!落红如雨,引起心潮奔泻。他是直抒胸臆,把一腔抑郁愤懑的情怀,都付与满地落花。到诗的结尾,又重重地下了两句神来之笔:“安得树有不尽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长是落花时!”慷慨高歌,道前人所未道,很有点辩证唯物主义的意味了。
……人间的万象真理,
愈求愈模糊;
——模糊中偶然见着一点光明,
其愈觉姣妍。
站在周总理诗碑前,凝望着岚山花雪,吟咏着、咀爵着总理六十年前的诗句,再联想到《西郊落花歌》,仿佛有一点光明直射入心田,约略能窥探到这位伟大革命家当年的一点心境,对眼前的景象,也就“真愈觉姣妍”了。
花雪,花雪,岂不正是周恩来同志一生的写照吗?生前,满树生辉,红的如明霞,粉的如胭脂,白的如碎玉,使人陶醉,使人振作,使人精神焕发,使人心旷神怡。待到随风而去,落英缤纷,留给人间的依然是美的升华,生之赞歌。还是龚自珍写得好: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想想周恩来同志那最后的几年,处在八方风雨之际,十面埋伏之中,他废寝忘食,呕心沥血,在日理万机的同时,还充当了护花使者,从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中保护了多少国家栋梁、民族精英啊!
岚山的花雪,年年此日,请你铺在我们总理的诗碑上,陪伴他老人家魂游旧地,让大堰川的碧水照见他如霜的两鬓,让月渡桥的栏杆细数他凝重的步履,让他在无边的花雪中信步小憩吧。这么一想,心头不觉涌起一阵感激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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