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塞尔·普鲁斯特
昨天,去林园赴晚宴之前,我收到她的一封信,那是对八天前那封绝望的信十分冷漠的答复,信中说,她恐怕在动身之前无法跟我道别。我也十分冷漠地答复了她。是啊,事情最好就这样了结了,但愿她夏季愉快。接着我换好衣服,乘坐敞篷车穿越林园。我伤心欲绝却又心平气和。我下决心忘记这一切,我打定主意:那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汽车沿着湖边林荫道行驶,在距离林荫道五十米远、环绕湖边的一条小径尽头,我发现一位踽踽独行的女人。一开始我没有认出她。她朝我微微招手致意,我终于认出了她;尽管我们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正是她!我久久地向她致意。她继续注视着我,大概是要我停车,带她同行。我对此毫无反应,可是我立即感到一种几乎来自外界的激情涌上我的心头,紧紧扣住我的心弦。“我曾经对此颇费猜测,”我思忖,“她始终无动于衷,其中必有一条我不明白的原因。我亲爱的心上人,她爱我。”一种无边无尽的幸福,一种不可抗拒的确信朝我袭来,我无法克制自己,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泣起来。车子驶近阿尔姆农维尔城堡,我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眼前出现了她那温情脉脉、仿佛要擦拭我的眼泪的招手;她那温情脉脉的注视,仿佛是征询我让她上车的目光。
我容光焕发地来到晚宴现场。我的幸福向每个人投射出欢悦、感激和友好的殷殷之情。没有人知道他们不熟悉的一只小手曾经向我挥动致意,这种感觉在我身上燃起欢乐的熊熊之火。每个人都能看到这种火光,它为我的幸福增添了神秘的快感。人们只等德·T夫人大驾光临,她马上就到。她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没意思、最最讨厌的家伙,尽管她还有几分姿色。然而我却庆幸自己能够原谅任何人的缺陷和丑陋,我带着诚挚的微笑朝她走去。
“您刚才可不大客气哟。”她说。
“刚才!”我惊讶万分,“可我刚才没有看到过您哪。”
“怎么!您没有认出我?您确实离我很远;我沿着湖边行走,您却骄傲地坐在车上。我向您招手问好,我真想搭您的车以免迟到。”
“什么,是您!”我叫嚷道,十分扫兴地重复了好几遍,“噢!我请求您原谅,真对不起!”
“她好像不快活!您好,夏洛特!”城堡女主人说。“不过您尽管放心,您现在不是跟她在一起了吗!”
我哑口无言,我的一切幸福就此破灭。
而且,最可怕的是,事情恰恰如此。不爱我的这个女人一往情深的形象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尽管我已经承认了自己的错误。我试图跟她言归于好。我没有很快忘记她,在我痛苦的时候,为了自我安慰,我经常竭力使自己相信那是她的手,正如我一开始感觉的那样。我闭上眼睛,为的是再次看见她向我致意的小手,这双手如此惬意地擦拭我的眼睛,让我的额头清新凉爽。她在湖边温情脉脉地伸向我的那双戴着手套的小手犹如平安、爱情以及和解的小小象征,而她那征询般的伤心目光却似乎在请求我带她同行。
(张小鲁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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