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从那个下午开始的。那是在青岛海滨,当那个两岁的小男孩扑到邱风怀里并突如其来地噙住她的乳头时的事。事后,当一切都已平息,邱风带着女儿毳毳独自生活在澳大利亚的基思岛时,这个镜头还常常在她面前闪现。她想,这一切几乎是命中注定的啊,从那一刻,她和丈夫的命运就注定了。
那时,邱风已同萧水寒结婚6年了,按照婚前的约定,他们将终生不要孩子,所以两个已婚的单身贵族过得十分潇洒。休假期间,他们满世界去快乐。不过,时间长了,邱风体内的黄体酮开始作怪,唤醒女人与生俱来的母性。她常常把朋友的孩子“借”回家,把母爱痛快淋漓地倾泻那么一天,临送走时还恋恋不舍。丈夫手下的何一兵、谢玲夫妇是她家的知交,知道邱风的感情需求,常把他们的小圆圆送过来,陪邱风玩一天。圆圆对她很亲,从来体会不到“亲妈妈”和“邱妈妈”有什么区别,如果有的话,那就是邱妈妈更宠她,能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这一天总是十分短暂。晚上,圆圆坐上爸爸的车,扬起小手向她再见。这时,邱风会哀怨地看看丈夫,希望丈夫的决定能松动一下。不过丈夫总是毫无觉察(至少从表面上如此),微笑着把孩子和她的父母送走,关上院门。
偶尔她会在心里怨恨丈夫,怨恨他用什么“前生”的誓言来毁坏今生的乐趣。那可真是一个最奇怪的誓言,是从丈夫虚无缥渺的“前生”中延续下来的。丈夫十分笃信这些——他的“前生”和“前生”所遗留下来的一切。邱风常常对此迷惑不解,要知道,丈夫可不是什么宗教痴迷者,他是高智商的科学家啊,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哲人,一个先知,他对一切世事沧桑、世态炎凉、心机权谋,都能洞察幽微一笑置之。他不该陷在什么“前生前世”的怪圈中啊。
不过,一般说来,邱风能克制自己做母亲的愿望,来信守对丈夫的承诺。在与萧水寒结婚前,她庄严地许下了这个承诺。
2149年夏天,他们乘飞机到青岛避暑。他们住在武汉,别墅就在长江边。武汉的酷暑是有名的,江边的热浪更迫人。所以夫妇两人总是到一些避暑胜地去度夏,青岛、大连、乌鲁木齐、澳大利亚……一般要等秋意开始落下时,他们才回家。好在丈夫的天元公司基本上由何一兵管理,而丈夫从6年前起,也就是婚后,就逐渐从公司事务中脱身了。
出租车把他们送到崂山脚下,在狭窄的小巷中穿行。萧水寒向司机指点着:向右,向前,可能是向左吧,对,再向左,前边那个旅店就是了。出租车停下来,面前是一个相当简陋的旅店,一个不起眼的牌子,写着“悦宾旅店”。邱风奇怪地看看丈夫,她倒不是嫌这个旅店简陋,但婚后这么多年,丈夫带她外出时总是住当地最豪华的饭店。今天为什么住到这儿?而且,看丈夫的样子,他对这儿很熟的。
从规模看,这是一个家庭式旅店,男主人迎上来,问二位是否要住宿。萧水寒说:“是的,要在这儿住一晚上。但我首先想问,这个旅店原来的主人是不是纪作宾先生?”老板连声说:“对呀,对呀,先生认得我父亲?”萧水寒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问:
“纪先生还健在吗?算来他该是75岁了。”
“还健在,除了腿脚残疾——那是自小得病落下的——身板儿还算硬朗。他就在后边住,要不要喊他过来?”
“不,我去看他,我和妻子去看他。”
邱风疑惑地看看丈夫,她不认得这位纪先生,也从没听丈夫说过这个名字,但丈夫没有跟她解释。老板领着他们穿过紫藤搭就的甬道,来到后边一幢小楼。一楼客厅中,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白发如雪,脸上皱纹密布,两条腿又细又弯,蜷曲在臀下,是先天残疾。老板俯过身去低声告诉父亲,他的两个熟人来访。老人盯着萧水寒,努力回想着。萧水寒走上前握住老人的手,笑着说:
“纪先生,您好呀。您不认得我的,但我们有一个共同的熟人。您还记得琅琊台的孙思远先生吧。”
“记得!记得!”老人立刻激动起来,他的听力还不错,思维也很清晰。“50年了,50年前孙先生雇人用滑竿把我抬上崂山,别看我住在崂山下,那是我第一次上崂山……好人哪,与我非亲非故……请问先生你是孙先生的……”
萧水寒笑着摇头:“不,其实我不认识孙先生,这件事是我在一次宴会上无意中听说的。”
从两人的对话中,邱风逐渐理清了是怎么回事。这位纪作宾老人是先天的残疾,年轻时很穷,开一个小旅店。一次孙先生在这儿住宿,偶然听说他住在崂山脚下而从未上过崂山,就不声不响地雇了一个滑竿,抬着他在山上逛了一天。在那之后,孙先生还来这儿住过一次,不过那也是四十几年前的事了。但邱风不明白丈夫与这件事有什么联系,他是在哪儿听说了这件事,今天赶来又是为了什么。不过丈夫很快回答了这个问题。他问老人:
“后来你又上过崂山吗?”
老头儿摇摇头。旅店老板的脸红了,代父亲回答:没有。倒不是因为钱,这些年,他家的经济状况早就改善了。但一向穷忙,这件事没怎么放在心上,也曾向父亲提过,但老人推托说不去,他也没有认真再劝。萧水寒笑着说:“我今天来这儿是代孙先生还愿的。纪先生,明天我雇一个滑竿,带你到崂山再玩一天,好不好?”
老人望着他,眼眶中突然盈满泪水。他儿子见状忙说:“不,咋能让你们破费呢,我去雇人吧。我们早该想到的。爹,您……”
老人挥挥手,断然说:“不,就让这位先生出钱。不是200元钱的事,难得的是这份情意,我这一辈子尽遇上好人哪!”
儿子叹口气,不再说话了。儿子出去找滑竿时,老人拉着萧水寒,急着追问孙思远的情况,可惜萧水寒什么都不知道,他说他与孙先生只是在那次宴会上有一面之缘,后来从未得到过他的消息。老人非常遗憾,叹息着:“好人哪,那是个好人哪。我曾托人到琅琊台打听过,说孙先生30年前失踪了,生死不知。这样的好人怎么会失踪呢?这些年我一直在心里为他祈福。我想他一定还活着,好人,老天会保佑的。”
滑竿抬着纪老头,一行人沿崂山南线风景区游览。老板没跟来,他要照料旅店,再者老人也不让他来。老人说我和这两位客人投缘,你别跟去扫了我的兴头。老板听出老人多少有些赌气的成份,轻轻摇着头,还是笑着答应了。一路上老人很亢奋,很健谈。他充当了一行人的导游,向大家指认了海边的“石老人”,那是一块嶙峋巨石,立在海水里,远望去就像是一个驼背老人,石头上有一个透明的孔窍,形成了老人的胳臂和腋窝,确实既神似又形似。行程中,他又介绍了上清宫的牡丹,下清宫的耐冬,说这就是“聊斋”上化为美女香玉和绛雪的那两株花。介绍了三官殿的唐榆,三皇殿前的汉柏,还颇为认真地向客人论证,秦朝徐福出海求长生不老药,并不是经琅琊下海,而是走的崂山,你看咱们南边有一大一小两个岛,那就是徐福下海的地方,现在叫大小福岛,也叫徐福岛呢。邱风凑趣说:“可惜徐福没求来长生不老药,如果求来,一定是崂山的人最先得利,一个个长生不老。是不是?”老人大笑:“那可好,那可好——也不好,要是那样,这儿净成了秦朝的老不死,咱们这代人往哪儿搁呀。”
这段话倒把邱风弄愣了,呆了片刻,她对丈夫说:“大伯说的有道理,从古到今,人们只盼着长生不老,就没人想到这一点?”
萧水寒微笑道:“至少,秦始皇肯定想不到这一点的,那是个把天下看成囊中私物的人,只会关心自己的长生,顶多再加上他的子孙,哪会操心天下百姓和后世的人?”
到了崂山头的晒钱石,滑竿停下来休息。纪老头睹物生情,再次陷入回忆中:“萧先生,你不知道孙先生那次带我游崂山,对我这一生有多大影响。在那之前,我是活一天算一天,身体有残疾,生活苦,娶不来媳妇,心想老天爷为啥让我这样的人来到世上受罪呢。我整天阴着脸,对顾客也没有好眉眼,那时活着真是折磨自己又折磨别人。后来孙先生来了,非亲非故,就因为听我说生在崂山下却没上过崂山,就掏钱让我上山玩一趟。关键不在钱,即使我最穷时,凑个一二百块钱也不是凑不来呀。关键是那个心意,是他的爱心。上山玩一天后,我真有大彻大悟的感觉。从那时起我活得有滋有味,娶了亲,旅店也红火多了。我一辈子忘不了孙先生啊。”
他很想问一问萧水寒与孙思远的关系。按常理,二人总是有关系的吧,不是“在宴会上听说过”那么简单吧,否则萧先生不会专门跑来为孙先生还愿。但既然他不愿说,总有不想说的原因。有一点是肯定的:萧先生是和孙先生一样的好人,自己一生中碰到两个这样的好人,是他的福分。
在崂山头,萧氏夫妇就与老人分手了,萧水寒提前付了滑竿钱,交待两个抬滑竿的照顾好老人家。老人很激动,不过没有多说话,只说晚上旅店再见吧。滑竿走远了,两人来到试金石湾的海滩上。海浪轻轻拍打着岸边多孔的礁石,白色的游船从地平线上探出头,随海风送来时有时无的音乐。仔细听听,是俄罗斯的音乐,或者说是前苏联的音乐《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这会儿听到200多年前的这段音乐,怀旧的思绪油然而生。但年轻的邱风与这些思绪无缘,她穿着一件红色比基尼泳衣,快乐地趴在沙窝里,两只腿踢腾着,浅黑色的裸背上沾满白色的沙子。萧水寒则抱膝坐在沙滩上,眯着眼睛眺望海天连接处,微带伤感,久久沉思不语。今天老人的某些话在他心中激起了涟漪,涟漪在扩大,搅起百年的沉淀。但这些是不能告诉邱风的,她太年轻,不会理解这些。
这时,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摇摇晃晃闯入他们的圈子,他的父母则远远跟在后边,看来是在训练孩子走路。男孩子虎头虎脑,胳膊像藕节一样白嫩,一脸甜笑,十分可爱。邱风向来是喜欢孩子的,当然不会放掉这个机会,她抱起孩子,问他叫什么名字。男孩毫不认生,口齿不清地说:
“我叫蝈蝈,会吱吱叫的蝈蝈。”
“多好的名字。你见过蝈蝈吗?身上有翅,两条长腿,在地上一蹦一蹦的。没见过?来,和阿姨玩,好吗?阿姨明天帮你逮蝈蝈。”
“我和阿姨玩。”他想想又补充道,“阿姨漂亮。”
邱风格格地笑起来:“小马屁精,这么小就学会恭维人啦。”
邱风一向对所有孩子都有亲和力,两人很快疯作一团,在沙窝里翻滚戏闹,男孩的父母追到几米外停住了,远远地笑看着。萧水寒踱过去,笑着说:“我爱人最喜欢小孩,由他们去疯吧。你们的蝈蝈真漂亮,真可爱。”
孩子妈自豪地说:“是个逗人爱的家伙,就是太淘气。先生,你们的小孩多大了?”
萧水寒摇摇头:“我们两个还没有孩子,我们没要孩子。”
孩子妈看看丈夫,没有说什么。邱风躺在沙堆里,高高地举着孩子,孩子可能笑疯了,小便失禁,一股清泉成弧线射出来,几乎浇到邱风嘴里。邱风吃了一惊,手一软,孩子撞在她怀里,无意之间把邱风的乳罩拉脱。这个变故让镜头停滞了几秒钟,孩子妈愣了片刻,赶紧跑过来为邱风整理衣服。孩子爸尴尬地站住,把目光转向一边。闯祸的小家伙可没有片刻犹豫,立时扑过去,捧着她的乳房,喃喃地说:
“奶奶,吃奶奶。”
邱风的乳头被他咬住,一种极度的快感从乳头神经向体内迸射。邱风抬头看着丈夫,泪水刷刷地流下来,来势十分凶猛。她就这么泪眼模糊地看着丈夫,一言不发,倒把孩子吓哭了。
乳罩被拉脱虽然尴尬,终归是个喜剧式的情节,但邱风的眼泪让蝈蝈妈有点不知所措了。她赶忙把孩子从邱风怀里拉出来,责备着:“看你,真淘气!把阿姨咬疼了不是?”转回头向邱风夫妇解释,“蝈蝈摘奶晚,刚摘奶,正馋呢。你看你看……”
蝈蝈哭泣着,不时回过头偷偷看阿姨,小脑瓜里还在纳闷:他并没用力咬啊,阿姨怎么就哭了?萧水寒不动声色地抱起孩子,送回他的父母,低声说:“没关系没关系,一时的感情冲动,她太喜欢孩子了,可惜我们……没关系的,你们去吧,我慢慢劝她。”
蝈蝈爸妈抱着孩子走了,他们一直向后瞟着仍在啜泣的邱风,心想这对夫妇肯定有一方没有生育能力,对孩子的盼望造成了那位太太的感情饥渴。他们很同情,但是无能为力。萧水寒走过来细心地把妻子的乳罩系好,搂着妻子的肩膀,慢慢把话题扯开。邱风的性格很随和很乐天的,半个小时后就忘掉了感伤,开始有说有笑了。
那天晚上他们回旅馆很晚,没见到那位腿脚残疾的纪先生。第二天早上他们到柜台结帐,老板父子都在厅里等着,见到他们,老板抢先说:“莫要提宿费的事,莫要提。老爹昨天十分开心,这么多年没见他这么开心了。几个宿费算我的小意思。”
萧水寒笑笑:“好,恭敬不如从命。谢谢纪先生。”
轮椅上的老人满意地笑了。老板又把话头抢过来:“还有,这一包礼物请你们收下。”萧氏夫妇这才看到,旁边有一个硕大的旅行袋,鼓鼓囊囊的。老板压低声音说:“千万别推辞,都是老爹吩咐买的,是崂山特产,像海底绿玉,崂山水晶石,崂山茶,鲍鱼,仙胎鱼等。我说这么多东西带着多麻烦,老爷子差点跟我急眼。带上吧,是老头的一点心意啊。”
邱风为难地看看丈夫。这包礼物很值几个钱的,她不愿让这位老人破费。再说他们这次旅行没有带车,带上这大包东西,乘机转车都不方便。萧水寒给妻子使个眼色,爽快地说:“那好,我们带上啦。老人家,谢谢您的礼物。下次再来崂山,咱们还结伴进山。”
纪老头见客人收下礼物,真正高兴了,像小孩子一样眉开眼笑:“好,好,咱们还一块去。我跟二位特别投缘,见到你们就想起了孙先生。就怕你们下次来时我就去不成了,岁月不饶人哪,说不定哪天无常鬼就上门啦。”他的喜悦中露出一丝苍凉。
邱风从来算不上有心事的女孩子,可能是年轻,可能是没有孩子的缘故,婚后6年,她还没有完成从女孩子到妇人的转变。对于她来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的,每天都充满乐趣。她十分喜欢孩子,更渴盼着自己生下的孩子,但既然这一条无法实现——结婚时他们做过郑重的约定——她也不愿无谓地伤心,对于心田中偶然绽出的忧伤她都能自我排解。
但萧水寒发现,从青岛回来后妻子的心情有些不一样,看来这次她受的刺激特别深。她加倍疼爱来作客的圆圆,把圆圆送走后她的眼眶常常会发红,会黯然神伤。这一切她都躲着萧水寒。眼眶发红、黯然神伤时,只要萧水寒一进屋,她就连忙振作精神,或借故躲进卫生间里去。但正因如此,她的悲伤显出以往所没有的沉重。
在邱风眼里,丈夫似乎早忘了崂山沙滩的一幕。此后的数月中,他闭口不谈此事,言谈举止也没有什么异常。但是,邱风并没有察觉丈夫的内心激荡。萧水寒很想满足妻子做母亲的愿望,对于有生育能力的夫妻来说,这是最容易实现的愿望,但萧水寒却难以轻言许诺——这牵涉到一个血淋淋的“毒誓”,牵涉到他梦魂不忘的“前生”啊。
夏毕秋至,冬去春来,邱风渐渐抚平心头的伤口。8个月后的一个晚上,那已是初夏季节了,窗前的石榴树缀满火一样的繁花。邱风浴罢上床,笑嘻嘻地钻进丈夫的怀里。也许是年龄的悬殊,也许是性格的悬殊,在邱风眼里,萧水寒不光是一个平等的丈夫,他还是长兄、慈父、保护人这类角色。她仰起头凝视着丈夫的面庞,那儿的皮肤很光滑,没有皱纹,没有眼袋,头上没有一根白发,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根本不像是50岁的人。有时邱风甚至认真怀疑,丈夫在结婚时并没有44岁,他是和自己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不过话又说回来,从丈夫的恬淡冲和、不带一点烟火气来看,他更像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他是一个猜不透的人,是一个矛盾的集合体。她看得痴了,丈夫低头吻吻她,微笑问道:
“你在想什么?”
“我?没想什么,我只是在想,你的面容和身体这么年轻,根本不像是50岁的人。”
萧水寒开玩笑地说:“我从西王母那儿偷来了驻颜术嘛。”他忽然平静地说:“风,我改变主意了,我们要个孩子吧。”
邱风被惊呆了,坐起身,两眼直直地望着丈夫,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丈夫微笑着点头。等邱风对此确认无疑时,大滴的泪珠从眼角溢出来,她攀住他的脖颈,哽声道:
“水寒,你不必为我毁誓,我那是一时的软弱,现在已经想开了,真的想开了,你看我最近没有情绪低落吧。再说,我们可以抱养一个。结婚时你说过,我们不能有亲生孩子,但可以抱养的。”
丈夫爽朗地笑了:“不,是我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何必用前生的什么誓言来囚禁自己呢。”
他告诉妻子,他为这个决定思考了8个月,今天的话绝不是心血来潮。邱风疑虑地问:“但你的那个‘毒誓’……”
“忘了它吧,我要彻底忘掉它。”
邱风相信了他的话。毕竟,为了什么前生留下的毒誓而糟蹋今生的生活——这本来就太离奇,太不符合丈夫的为人。那一定是某种心理创伤所留下的永久的疤痕,现在丈夫总算拂去了这片心理阴影,这真是一个喜讯。她笑了,带着眼泪笑了。萧水寒疼爱地想:她真像一枝带泪的海棠啊。
他吻掉妻子脸颊上的泪珠,告诉她,为了开始新的生活,也为了忘掉那个梦魂不散的前生,他已决定放弃天元生物工程公司,同妻子,当然还有未来的孩子,一块儿去澳大利亚某个与世隔绝的岛屿定居。他问妻子是否同意。当他娓娓谈着后半生的安排时,邱风心中已经驱走的沉重又慢慢聚拢来。她这才知道,丈夫为这个看似轻易的决定下了如何的决断,作了多大的牺牲。那个梦魇仍然存在,并不像拂去一片云彩那样轻松啊。她满脸是笑,满脸是泪,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那天晚上,邱风从丈夫那儿庄重地接过生命的种子。她永远记得这个晚上。初夏的江边别墅,月明星稀,云淡风轻,落地长窗的薄纱窗帘轻轻卷拂着,天花板悬吊的风铃发出脆亮的撞击,遥远的江笛声从江面上滚过来。从远古到今天,一个个月白之夜中,容纳了多少恋人的呢喃,夫妻的激情?男女之爱是大自然中最可珍贵的东西,是天人合一的结晶,种族繁衍的律令演化为绚丽的生命之花。异性之爱,女人的母性,都是这个律令的艺术化。事毕,她钻进丈夫宽阔的怀里,用手指轻轻数着他的肋骨和脊柱的骨节,低声呢喃着,时不时抬起头来一个长吻。慢慢地她疲乏了,呢语中渐带睡意,后来她睡着了,睡得十分安心。
萧水寒从妻子颈下悄悄抽出手臂,轻轻披衣下床,走到凉台上,他们的别墅建在半山腰,凉台极为宽阔,夜风无拘无束地在凉台上玩闹,鼓胀着他的睡衣。向下望去,弯弯曲曲的沿江公路上,汽车灯光像无声抖动的光绳,远处的霓虹灯光缩成模糊的光团。再往远处是黝黑的江面,灯火通明的江轮像精灵一样在虚无中滑过去。夏夜的天空深邃幽蓝,弦月如钩,繁星如豆。他想,这些星星有的距地球数十亿光年之遥,当它们离开自己的星球开始这趟远足时,地球生命可能尚未诞生。所以,星光实际是亿万岁老人的叹息。比起时空无限的宇宙,人生何等短暂。
他破例点着一支香烟,烟头在夜风中明灭不定,映着他阴郁的面孔。妻子还在酣睡,漆黑的长发披散在雪白的睡衣上,露出光滑的大腿和玲珑的双足。她梦见了什么——很可能是梦见未来的孩子吧,她的嘴角抽动一下,一波笑纹从脸上漾过。萧水寒轻轻叹息一声,悄悄回到床上。那件事他还瞒着年轻的妻子,可是,他还能瞒多久呢。
邱风是一个像冰花一样纯洁脆弱的姑娘。他不忍心告诉她,那个结局对她太残酷了。可是,终有一天她得面对现实,她不能永远生活在梦幻中啊。
等邱风从梦中笑醒时,丈夫已经沉沉入睡。她一点也不了解丈夫的心事,一门心思地为自己编织绯红色的梦景。刚才她梦见了自己的孩子,小胖手小胖脚,嘴巴里长出第一颗小牙,穿着自己亲手给他(她)做的开裆裤,趴在自己怀里咕嘟嘟地吮乳汁,她举着孩子,一股清澈的尿流浇到她脸上……梦景很杂乱,不合逻辑,只有温馨流淌始终。她睁开眼睛,嘴角还挂着笑意。丈夫睡在冷冷的月光中,眉尖暗锁着淡愁,邱风瞥见了,心中猛一刺疼——她早就知道,生性恬淡的丈夫只是在梦境中才偶尔流露出忧伤烦闷。看来,睡前宣布的那个决定,对丈夫来说仍是非常沉重啊。她没有惊动丈夫,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怜爱,带着仰慕,也带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直到天光破晓。此后,当悲剧如山崩一样砸到她身上时,她恍然想到这个晚上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