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金羊毛的寻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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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金荣华:台湾民间文学的耕耘者

应裕康

1986年秋天,我白海外倦游返台,应高雄师范大学之聘,在该校中国文学研究所任教,行装甫卸,老友金荣华即来访。几十年来,人各一方,他在欧美,我在南洋,各忙各的,但凡有见面的机会,则剪烛夜谈,欢叙平生,此真正老朋友之所以为老朋友也。

荣华以海外研究民间口传文学正方兴未艾,而台岛却连一个学会都没有,深以为憾,见我返台,多一志同道合之士,于是极力创议组织学会。当时纠合有兴趣的学者,如王忠林、傅锡任、汪志勇等,组成中国民间文学学会,推举忠林兄担任第一届理事长,会址迁就忠林任教高雄的关系,设在高雄市,时在1987年,至今已有十多年了。2000年5月,忠林兄任满交棒,由我承担理事长的职务。表现上荣华好像从来未曾与闻会议,实际上因为当时荣华在文化大学所兼的职务太多,他是中国文学研究所所长(含博士、硕士与学士,后分班)、中国文学系的系主任,和文艺组的组主任,平时事务性的公事太多。尤其文艺组虽名叫一个组,实际上却是一个独立的学系。荣华一人兼三职,加上他又勇于任事,做起事来必以狮子搏兔的态度,贯彻到底,所以在民间文学学会方面,他有很多企划,举办很多活动,而实际的执行,就依靠会中其余诸君子了。民间文学学会成立以来,每年至少举办大型的跨地区的活动一次,极大多数是学术研讨会。每次开会都有数十位学者参加,包括国外的、大陆的以及本地的。会后都有参观和采风的活动,或至南部垦丁、屏东,东部花莲、台东,去观察各地原住民的民俗和名胜古迹,或往故宫博物院去参观历史文物。2000年学术研讨会期间,正逢佛光山举办历来佛教文物的展览,与会学者在元智大学参加学术研讨会以后,专程到佛光山参观文物展,收获丰富,意义重大。凡这些都是荣华精心的策划和设计。

在中国台湾,民间文学学会是一个法人团体。所谓法人团体乃是指一群对此活动有共识、有兴趣的人共同组成。任何人都可以申请入会做会员。做了会员就有选举权,因此理事、常务理事、理事长、监事、常务监事等,都由选举产生,而且有一定的任期。理监事不支任何报酬,换言之,理监事做事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学会惟一的收入就是会费,但会费的收入实在不足以办任何事,因此学会凡有任何学术活动,必先四处张罗经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时大家为了设法凑钱接待外地来台参加研讨会的学者,不但要“凑经费”,而且要“凑时间”、“凑体力”。因为在台湾,学者们上课、研究等的时间,大都排得满满的,不能因为开会贸然去请了公假来做的。我们在台湾看到研讨会的本地学者都是来去匆匆,到时来,一场结束就走人,鲜有在一个学术研讨会中全始全终者。在此,当地学者有妙喻,谓之“吃拜拜”。在这时,就看得出荣华是民间文学学会的重心。荣华已很少参加其他的学术研讨会,但对于民间文学学会,却真是全心全意地在那里经营,包括最初到机场去接嘉宾,乃至全程在会场照顾,到最近送外宾去采风旅游,坐镇指挥,使得外地的学者都有宾至如归之感觉。

荣华南人北相。他是江苏无锡人,生于上海,身高却180厘米有余。身材高大,所以篮球场上专打中锋的位置。也因此之故,我朋友之中,论手脚的勤快,无人超过他的。在台湾师范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毕业之后,其他学长,大约都设法在大学的中国文学系中觅一教职,以所谓“长期饭标”为第一志愿。但荣华却不以此为满足,他整理行装,就出发到巴黎游学去了。他这一云游,真可说是遨游四海,在地球上兜一个大圈子才返台。到过欧洲、墨西哥、美国,并在美国威斯康辛大学取得硕士学位。我的朋友大都是中国文学界的学者,中文好当然不在话下,但若论到中、外交俱佳的,却宛若晨星,而荣华却是其中最闪亮的一颗。

荣华在台任教,每逢假期,即使是短短的一周春假,他必利用来出游。欧、美、东南亚、日、韩、大陆,哪儿都去,而目的只有一个,观察民俗,采集资料。所以我始终认为,在台的民间文学、民俗学学者,若论采集工作的经验,乃至采集所得,反映在研究上的,也几乎无人可与荣华伦比。荣华南人北相的体格,可能正是他从事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的本钱。由于荣华的勤于采风,这些年来他完成了很多采集的工作。1987年他第一次率队去台东采录卑南族和鲁凯族的故事,出版了《台东卑南族口传文学选》和《台东大南村鲁凯族口传文学》两书。后来他又组队前往台湾其他各地和金门采风,出版了《金门民间故事集》、《台北乌来乡泰雅族民族故事》和《台湾高屏地区鲁凯族民间故事》。即将出版的还有《花莲阿美族民间故事》和《澎湖县民间故事》,成果丰硕。

台湾也和大陆一样,把民间文学、民俗学分为两个独立的学科,其实两者关系非常密切,民间文学在民俗活动中演唱、讲述,所以一些民俗学家把民间文学划人游艺民俗之中。荣华在采集民间故事时,很重视采集当地的民俗。《高屏地区鲁凯族民间故事》、《乌来乡雅美族民间故事》两个集子,都有民俗调查实录。他既是一个民间文艺家,也是一个民俗学家。

说荣华好动,偏偏他又是一个最静得下来的人。他在文化大学教书,幽居在阳明山顶,一个人却租住一幢两楼的洋房。庭院深深,每个月总有1/3的薪水要缴房租。问他为何要如此浪费?他说书本太多,不得不有个安顿之处。原来荣华爱书,为他珍藏的书,在阳明山这种昂贵的别墅区租屋长居,书本有灵,自然助他,下笔如神,文思不绝,似乎也不见得一定是“传奇”之事了。

荣华的研究论文,因为他的外文好、见识广,所以通常会从比较文学的方向思考民间文学之间的关系,而形成他论文最大的特色。荣华有一本书,名叫《比较文学》,就讨论很多比较文学上的问题。1997年荣华出版《民间故事论集》,卷首有我写的一篇长序,其实是我读金文的读后心得,对他这一种特色,也阐述了很多,金书在此,不繁赘叙。

最近几年,荣华的《冯梦龙(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故事试探》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刻。庄子是我国先秦时代的大思想家。他的大作《庄子》是子学中极重要的一部经典,历代研究他的学者很多。庄书具有,其《至乐》篇记载庄子妻死,庄的好友惠子吊唁,则见庄子箕距鼓盆而歌,惠子颇为责怪,庄子则说出人之生死,乃因自然的大道理。实际上,这番话乃是庄子达观的人生观,一番最精辟的见解。以庄子这样豁达的人生观,套在《庄子休鼓盆成大道》这样的故事里面,未免厚诬古人。尤其后世戏曲以此为题材的甚多,京戏中《蝴蝶梦·大劈棺》就专敷演此剧。我生长于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当时上海就有专门演此剧而走红的坤伶,与《纺棉花》合称“劈纺”,演时添加异色成分,甚受当时一般观众的欢迎,但低级趣味,不足为训,而对庄子这位老人家,也实在不敬,尤其对这位庄子师母,可说真正是无妄之灾。

荣华的论文对此辩诬甚详。最主要的,即是以明清的通俗小说观察,中国民间社会对于夫死再醮之妇女,没有非议的态度,而在中国的古今笑话之中,讥嘲守财奴、自命不凡的知识分子或者傻女婿的,所在多有,讥嘲寡妇改嫁的则古今未见,可见讥讽庄妻改嫁的故事,不是中国传统社会的产物。荣华运用比较民间文学的方法,找到它的三个源头,分别是:(1)德国的一则民间笑话,说一位妇人扇她刚刚死去的丈夫,欲使尸体快凉,以便早日改嫁。(2)在印度、俄国、欧洲、非洲、中南美洲的“伪死试妻”故事,以伪死测验妻子对他的爱情,结果都是妻子要再嫁那个来报丧的男人,移情别恋。(3)在小亚细亚和欧洲等地,流行一则故事,一名寡妇爱上看守绞刑架的一位骑士,骑士因绞刑架上的死尸被偷,将被处死,此妇为救骑士,不惜把新死丈夫的尸体运上绞刑架,以使骑士脱罪。将这三种国外的民间文学资料,捏合成为一个故事,荣华认为可能就是触发成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的源头。凡此可见,荣华对国外的民间文学的熟悉,才有如此的功力与见解。

荣华还编有一篇《(定婚店)故事新探》,考证也很详博。《定婚店》见于唐李复言的《续玄怪录》,故事极富传奇色彩。敷演永贞时士子韦固,在一月下老人知其未来婚姻乃一卖菜陈妪之女,于是唆使家奴欲刺杀女,但伤在眉间而未死。14年后,韦固为相州军司户棣,得宠,与刺史之女成亲。婚后始知女乃刺史之侄女,幼时为狂徒刺中眉间,留有疤痕,故日常以一花子覆之。韦固至此才知所娶即当日月下老人指之女也。宋城县令闻之,题韦固旅居之南店日“定婚店”。

在AT的民间故事分类里,像《定婚店》这样类型的故事,编号是930A,名称是“命中注定的妻子”,说明夫妻姻缘是命中注定的。这是一则世界性的故事,在瑞典、冰岛、立陶宛、乌克兰、南斯拉夫、巴西、希腊、西班牙、土耳其、印度、日本都有这一类型故事的流传,而且有的地区还流行不同的说法。我国也有学者考证《定婚店》是唐牛曾孺《玄怪录》中的作品,列入《续玄怪录》是分错了。然而这无害《定婚店》故事流传的时间,因为大致都是唐代中叶9世纪时的作品。在唐末五代之际,王仁裕有《玉堂闲话》,内中有一则《灌园女婴》,显然是《定婚店》同一类型的故事。可见在我国也有不同叙述的流传,也足见这则故事流传力之大,及流传地区之广。

《定婚店》既然是世界性的故事,则其源头何在,是值得研究的。荣华反复地考辨、论定,认为源头起于印度。因为士子杀女的动机在于婚姻,婚姻不谐的原因则在于社会地位的不相称。士子不愿与普通的庶民通婚,乃起了杀机。以动机而论,在欧美、日本、中国等地,都还不能构成需要杀人那样大的压力,有大压力的当在印度。印度故事中的男主角是婆罗门。古印度实行的是一种严格的等级制度,最高级的是婆罗门,依次是刹帝利、吠舍,最后是首陀罗,此外还有被称为“不可接触者”的贱民阶层。在这样等级严密的社会中,各人都紧守自己的阶级,互不通婚,否则,就有被除籍沦落为贱民的可能,一旦如此,则一辈子再也不能翻身。在此情形下,男主角心生杀机,就很合情理了。

荣华的考证是很合情理的。印度传人的这则故事在士庶分得很清楚而婚姻极讲究门第的唐代,是很容易生根的,也似乎替唐代很多又想地位又想美妻的风流才子,做一合理的开脱吧!因此,我觉得这则故事的原型,由印度而中国,由中国而日本,流传的路线如此,时代当在唐末五代之际,日本正大量地学习中国文化,在那时传人那样的传奇,也是很合情理的。

荣华在撰写研究论文时,所注重的合理性,他的这种态度,跟他所受严格的训练是分不开的。荣华毕业于台湾师范大学的中国文学研究所,所中主要的师资如潘石禅(重规)、高仲华(明)、林景尹(尹)等,都是黄季刚(侃)先生嫡传弟子,许诗英(世瑛)是赵元任、王子一先生的学生,治学非常严谨。所中治学以经学为主,而以小学为先。因为荣华在所中曾经受过很严格的训练,圈点原典,不敢稍懈。

荣华有次曾跟我讨论“雨”字古读的问题。雨字“广韵”玉矩切,在中古属于为母(或称云母,或以韵图排在喻母三等,而称为喻三)。为母与匣母在上古是同一个声母,曾连乾、罗常培等前贤言之甚详。因此,方言还保持喉擦音的读法。在闽南话里,很多浊声母都清化了,因此“雨”字的声母,闽南语读成喉清擦音ha这些,荣华都是知道的,但他在应用时还不放心,特地打电话向我求证,其笃实求真的治学态度,实在令我感佩。

讨论荣华在民间文学上的学术成就,自然不能不读他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在目前众多的故事分类中,AT分类是最具国际性的一种。虽然该书经过几次修订,但对于众多的中国民间故事的类型而言,还是有很多不适用的地方。美籍华裔学者丁乃通教授编了一本《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索引》,原稿是英文本,1986年始由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全译的中文本。英文本在中国学者用起来很不方便,而中文本对中国民间文学学者而言,也有很多隔阂的地方,尤其是缺少故事大要的说明,加上用词的差异,引起检索的不便。荣华乃取《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的四川、浙江和陕西三个省卷本撰写类型索引,每个类型都有故事大要,又重新斟酌了某些类型的型号和名称,共得类型236则,其中重新归类编号的有30则,新类型新编号的有45则,名为《中国民间故事集成类型索引》第一册。以后也准备随着集成的其他省市卷本的出版而陆续编写,若干省卷本撰写一册类型索引,一册一册做下去,最后汇整为一编。这是一个巨大的工程,荣华力任此事,并在卷首写了一篇长序,已在2000年出版,可说是千禧年民间文学的一大喜讯。这有利于海峡两岸的文化沟通,也有利于促进中国民间文学的研究,有利于向外国学者介绍中华民间文化。

荣华研究学术,主要由于他过人的精力,他的这种精神也反映到他教导学生方面。在文化大学这些年,他负责繁重的所务、系务、组务,并担任博士、硕士研究生的论文导师,至今已有五十余位研究生在他的指导下得到博士或硕士学位,成为中国台湾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的尖兵。文化大学也因此在台湾的大学中,成为研究民间文学民俗学的重心。所以说荣华是中国台湾研究中国民间文学民俗学的耕耘者,实不是溢美之词也。

(原载《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