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金羊毛的寻找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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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文艺民俗批评理论与实践(2)

文艺民俗批评的理论基础,在于确立了一个全新的人学观念;人是以民俗为核心的文化进化存在,并以此来观照文艺。

承上所述,历史上的各种文艺人学观,都是不同视角理念审视人的人学观在文艺上的表现。自古以来,人们对人学的探究没有终止,也没有穷尽,什么是人的问题,还在争鸣中。但是随着时代的进步和社会的发展,历史上曾有过的人学及文艺人学观,已明显露出了它的破绽,如图腾主义人学和文艺人学观、神学主义人学和人学观等等。即使是在文艺史上留下光辉业绩的人本主义人学和文艺人学观,在今天看来,也存在明显的缺陷,越来越显其视线对人性认识的近视度和狭隘性。

人的情感,从属于人的主体意识,它不过是人性意识文化网络中的一部分。将文艺的人性描写局限于某一种情感,而没写出情感的全部底蕴,情感依托的意识文化网络,尚不足以表现完整的人性,文学是人学也就名不符实,以偏概全了。实际上没有一部真正优秀的文艺作品是光写人的情感的,而总是包括支撑情感的全部意识文化结构。同样因失恋而带来的绝望之情,不同民俗文化层次结构熏陶下的女性表现是不一样的。林黛玉“窃听了紫鹃雪雁的话,如同将身撂在大海一般,千愁万恨,推上心来,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见意外的事,那时反倒无趣。打定主意被也不盖,衣也不添,晚饭也不吃”。临终前,贾母带王夫人、凤姐去看视只见她微睁眼,喘吁吁对贾母说:“老太太!你白疼了我了!”[12]以后还微微地开眼,似有知识之状,但只是眼皮、嘴唇微有动意,口内尚有出入之息,却一句话、一点泪也没有了。小仲马《茶花女》马格丽特却是另一番情景:在她不能再写信的时候,请管家帮她给情人阿尔茫写信,而且要当着她的面写。眼光快被来临的死亡盖住了,可她一切思念、整个心灵都在想着情人。每当门打开,她的眼睛就明亮起来。见不是情人,面额又流露痛苦的表情。垂死之际对失恋的痛苦,一个是欲说不能,欲罢不止,最后硬咽入肚中,与魂魄齐飞;一个是大胆呼唤,直露无忌,将人生最后一点力、最后一口气奉献给自己的情人,充分显示了同一情感下不同婚姻文化观念中奏出的异种情调。人类的欲望,似乎可以抽象出共同的几个方面,可是,同为性欲,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与笑笑生的《金瓶梅》心态情感大不相同;同为食欲,巴尔扎克的邦斯与陆文夫的美食家朱自治的心态情感也大不相同。可见,文艺要描写人的情感,但是人的情感不是抽象的某种精神模式,任何一种情感都受到其承受者具体独特的文化功能的制约。写情感而不打上情感的民俗文化密码,这种情感势必要成为政治传声筒的变种。一种缺乏民族个性特征的普遍情感,它不足表明人的根本特征,人本主义文艺人学观的主要弱点,正在于这一方面。

那么,人与异类的根本区别,人的本质特征究竟在那里呢?按照现代哲学人类学的尺度,那就是人的文化性,或说人的文化存在。人来到人世间,就处在生物进化和文化进化的双重进化中。对人而言,超机体的文化进化大大超过生物性的进化,人类之所以能在整个生物界居优势地位,就在于他的文化进化,这是地球上任何异类都无法企及的文化力量。

费尔巴哈对此曾发表过一个十分精辟的观点:“当人刚刚脱离自然界的时候,他也只是一个纯粹的自然物,而不是人。人是人、文化、历史的产物。”[13]恩格斯对费尔巴哈的这一见解给予了高度评价,同时也不无遗憾地指出他对自己的发现没有深入地科学阐述。但就此给我们的启迪也够大的了。在宇宙自然界,人优于异类的是他的文化进化。人和异类的根本区别,并不在于他天赋遗传基因内在的指令规范约束的生物进化功能。人本主义者借哈姆雷特的口吻,对人和宇宙的适应及完善作了极度的渲染,似乎造物主只对人予以恩赐,其实不然。在生物进化中,人还不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宠儿,在一些生物功能上也并非优越。人类之所以比其他异类棋高一着,成为万物的灵长,关键在于他还有一个在实践中创造出来的第二功能圈——社会文化系统。换言之,是他能凭实践信息的沉淀积累成一定的文化系统,并将其反馈于自身,进一步规范和发展自己。这是与人类生物进化“内化”形式所不同的文化进化的“外化”方式或“异化”方式。两者都是人类进化的方式,后者则是形成人及性格的主要途径。正如黑格尔所述:“人的行为(外)形成他的人格(内)。”[14]马克思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指出:“全部人的活动迄今都是劳动,即勤劳,是从自己本身异化出去的活动。”[15]“他的生命的表现就是他的生命的外化。”[16]人类成长的无数事实证明,猿人向人类进化中不是生活在一个与个体平衡的单纯的物理宇宙中,而是开始生活在一个由人类最初创造的,由方言、神话、信仰、禁忌、巫术、仪式等一系列一定形态组成的民俗文化世界中。人从物质世界出发通过实践活动,开创建立了文化符号的特征的第二世界。德国著名人类学家、哲学家恩斯特·卡西尔认为:“这种符号化的思维和符号化的行为是人类生活中最富于代表性的特征。并且人类文化的全部发展都依赖于这种条件。”它是“一切人类活动的核心所在。它是人的最高力量,同时也标志了我们人类世界与自然界的天然分界线”。人类的根本特征就在于能自觉地创造一个文化符号构成的新世界。由此观察人,卡西尔提出了一个全新的观点:“如果有什么关于人的本性或本质的定义的话,那么这种定义只能理解为一种功能性的定义,而不是一种实体性的定义。我们不能以任何构成人的形而上学本质的内在原则给人下定义,我们也不能靠经验的观察来确定的天赋能力或本能给人下定义。人突出的特征,人的与众不同的标志,既不是他的形而上学本性,也不是他的物理本性,而是人的劳动(work)。正是这种劳动,正是这种人类活动的体系,规定和划定了‘人性’的圆周。语言、神话、宗教、艺术、科学、历史,都是这个圆周的组成部分和各个扇面。”[17]剔除不合理的唯心的因素,吸取合于人的本性的内核,所谓人性的面貌,人类的根本特征,既不抽象,也不固定。人并没有与生俱来的抽象特征,也没有什么一成不变的永恒人性。人的根本特征,永远处在人的社会实践劳动、人的不断创造文化的辛勤活动中。因人创造文化的社会活动,也必然把人塑成了“社会文化的人”。这就是人的真正特征,人的惟一本性。这也是人与异类的分水岭,与其他人学观的最根本的区别。

自灵长类跨入人的阶梯,人一开始就是从社会文化基础上产生的,为他们所生存开创的现实文化世界所决定。人所创造的文化并不是先前客观文化所能包含或预见的形式,但人又是在一定的确立的文化背景中创造。人处在双重的创造中,一方面不断创造新的社会文化世界,反过来人也成为社会文化世界的产物,他在社会文化创造中形成自己的存在和根本特征。在此意义上,完整的人是创造社会文化的人和为社会文化所塑造的人。人是一种社会文化进化的产物。“文化使人能直立行走,只有在文化包裹的气氛中人才能呼吸,文化如同人体内的血管系统一样,是人的一部分。”[18]缺乏文化,也就缺乏了做人的起码条件。人与文化注定要纵横交错,纠缠一起。从个体的角度看,每个人首先为文化所决定,尔后他或许能为文化的创造者。没有人的独创劳动,文化则不存在。没有文化,人也将是无。任何试图把其中一方面从整体中脱离出来都不能形成完整的人,这是一个伟大的因果循环体系,研究人,不研究人所创造的社会文化世界是不行的;描绘人,不揭示人所创造的第二文化世界当然也是不行的。人的社会文化存在、人的文化人性构成了文艺人学观的又一视角。

人性所展示的社会文化存在结构,又是以民俗本质文化为其基础内核的。诚如上述,人在宇宙万物间的根本特征,是一种社会文化的存在,这里所说的文化与我们平时常用的文化概念是有区别的,譬如,我们常常可以听到这样的评价,这人没有文化,或这个人大字不识几个,文化水平太低了。那此人是否就不是人了呢?当然还是人。不过,日常所指的文化,是一种知识性的狭义观念,一般多是指书本的知识文化,这和人学观意义上的文化是两个内涵。人学观意义上的文化是人性的一种对象化,是人的第二生命。如果说人的生物生命是个体生命,那么人的文化生命是人的社会或群体的生命。人类的社会群体生命——文化,可以分成两个阶梯,一是文献资料一类的表层文化,一是流行于民众的民族固有的深层的本质文化,即是民俗。民俗往往缺少文字的规范,它以不成文的生活规矩、程式化的群体“生活相”风行于民众中,成为独特的思考原型和代代相续的文化力量,规范着生活于其间的民众文化生命的思想情感和行为的流向。平时我们所说的某人没文化,实际上是指他缺乏书本知识一类的表层文化。刘姥姥、王熙凤、闰土、祥林嫂、阿Q、虎妞、祥子、翠翠及其爷爷等文盲或近乎于文盲的人,对文献资料类的表层文化纵然知之不多或一无所知,如阿Q甚至在临死前画圈签名都不会,但是,他们在自身生命劳动环境中,身心感染积累了众多深层的民俗本质文化。一个人即使没有一星半点表层文化,从民俗学角度看,也不能说他是没有社会文化存在机制的“超人”。表层文化到了文明发达的时代直至今天,还不是社会每个正常人的必有品,但深层的民俗文化,却是任何国度每个社会的人所备有的。《红楼梦》里荣宁二府钟鸣鼎食,书香世家,通晓诗文礼仪,表层文化可谓多矣,然而日常的养育教化、饮食起居、婚娶庆典、殡丧礼俗,一概不能免俗,有的较之民间有过之无不及。贾宝玉一出生,就被挂上了一块命根子似的通灵宝玉,说是女娲补天的遗石,实为民间俗信山石崇拜,以石镇邪的厌胜习俗行为;到了“周岁时,政老爷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世上所有的东西,摆了无数叫他抓,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起来弄,那政老爷便不喜欢,说将来不过酒色之徒,因此不甚爱惜”[19],这一习俗叫做“抓周”。小儿周岁时,请过周岁酒,便在孩子面前陈列笔墨、玩物、生活用具,让小孩任意抓取,以此卜测他的志向、兴趣和命运。满脑子四书五经,圣人君子的贾政,对这一习俗似乎是十分顶真和崇信的。以后对宝玉言行的挑剔,这次“抓周”的阴影一直在起作用。

可以说,一个人可以没有表层文化存在,但不能没有民俗文化存在。人的文化存在,最初的和最基本的,恰恰是那些似乎不是“文化”的民俗的文化存在。那就是说,民俗文化是人类文化的基石中坚,人创造的文化,首先是民俗文化。人的文化存在机制,其核心基础也首先是民俗文化存在,这是人区别于异类的最基本结构。因此,与其说缺乏文化就是缺少了做“人”的起码条件,不如说,只有缺乏了深层的民俗文化,才将失去他的“入籍”。

总之,人处在民俗文化的交融中。如果说,文化是显示与异类根本区别的第二生命细胞,那么,民俗则是其细胞的内核。民俗是人类社会中人们永恒的伴侣,将与人类共存亡。社会的人可以淡化或没有表层结构,却不能没有民俗文化存在的基本结构。人的文化存在是以民俗文化为核心基础结构的存在。这一新的人学观念将为从文艺民俗批评新视角认识文艺,奠定必要的理论基石。

三、文艺民俗批评的实践应用

文艺民俗批评,在现实文艺批评和文艺审美活动中,有着宽广的应用天地和良好的发展前景。主要体现在:

1.文艺作品阅读中深层的文化解码

文艺作品的准确解读,是文艺作品鉴赏评述的关键所在。传统的诠释训诂解读批评,对解析欣赏文艺,尤其是古代文艺作品,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至今仍是文艺研究批评模式广泛使用的一种方式。但是,主要囿于小学文字范畴的训诂赏析,在年代久远、复杂纷繁的古典文艺作品面前,其能力似乎也有限。一些单纯的考证、诠释,洋洋洒洒,似乎有根有据,可是由于对研究对象的生活状貌缺乏了解,加上一些古籍文本材料,本身与实际历史也有距离,或是转手货,这一关键的前提出了错,其赏析的偏颇也就可想而知了。例如戏剧艺术面具的源起问题。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一书中,引用了《旧唐书·音乐志》一则记载,“代面出于北齐,兰陵王长恭,才武而貌美,常著假面以对敌,尝击周师金墉城下,勇冠三军,齐人壮之,为此舞,以郊其指挥击剑之容,谓之《兰陵王人阵曲》”;并引唐翟令钦《教坊记》的相关记载作进一步的佐证:“大面出北齐,兰陵王长恭,性胆勇而貌若妇人,自卑不足以威慑敌人,乃刻木为假面,临阵著之,因为此戏,亦人歌曲。”此说从传统训诂角度看,几番引经据典,似无懈可击,但是,以民俗学的知识理论考察,则绝对有误。在悠久的中华民俗信仰祭祀的形态中,我们早就有了面具的原型。夏代方相氏驱鬼时就戴了个“黄金四目”铜制的面具,玄衣朱裳,执戈扬盾,击四隅,驱方良。[20]1936年新南安阳殷墟考古发掘出土的铜制面具,以及1986年四川广汉三星堆祭祀坑出土的一件青铜人像和数十位人头像——面具,以铁的事实,证明了早在三千多年前,我国已流行金属面具了。从文献到文献的训诂诠释,存在着难以避免的漏洞。而民俗批评的方法可弥补这方面的不足。著名的学者闻一多先生、朱自清先生生前,已在自己的文艺批评中初步运用这些方法,取得了显著的成果。如闻一多《神话与诗》中,用大量民俗学知识理论重新解读评说中国古代神话和古典诗歌的旨意和文化意蕴。其振聋发聩之余音,今日还在学界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