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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红姐姐(1)

我读书的学校门口有一排大树,枝叶茂盛,我与石榴约定,每当彼此要找对方时就在只有我们知道的枝叶处绑上一根红丝带,如果对方有空,就在相应处回应她一根蓝丝带。

那时候,我们唯一的“藏身之地”就是小土丘,为什么说是唯一的“藏身之地”呢?因为除了小土丘,其他的任何地方都可能暗藏有母亲布下的眼线,不仅如此,她每隔十日还要“地毯式”地“排查”一次我的行踪。

在她眼里,我已经是一个不信任的人。

也正因如此,我对她的抵触情绪日渐增加,不再是过去那个把母亲的话当成是“圣旨”的乖儿子。

开始想方设法逃出她的控制,开始什么事都和她对着干,开始在外面玩耍到很晚才回家,开始在她面前一次次地撒谎,并开始对她大吼大叫发脾气。

那一阵子,我真是从心底里讨厌有这么位妈妈,总是想别人家的妈妈为什么就那么开明大方,而我的却如此封建与保守。

也许母亲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对我的态度有一定改变,不再动不动就像审犯人一样问东问西,也给我留了一部分自由的空间,只是对我的学习越抓越紧。

而且把身边所有与我亲近的丫头都视为眼中钉,终于有一天,所有人都不敢与我多说一句话,见了面也逃得远远的。

这其中也包括红姐姐,已经很久没见过她,自从我与石榴的事揭露后,母亲对她的信任也不如从前,前些日子吩咐她到店里去守铺子了。

几次路过去看她,她都不在,听说她正和那个裁缝谈得火热,我真替她高兴,她也不小了,应该找个归宿,只是一想到她一嫁人就不再容易见面,心里又很难过。

终于到了我想的那一步,那已经是腊月里的事。那日和朋友一起玩耍很晚才回家。刚进家门,就看见红姐姐屋里的灯亮着,自从她被安排去守店铺后,那间屋子就一直空着,母亲不允许任何人进去居住,今天那屋子的灯亮着,也许是她回来了。

我快步跑过去,果然,红姐姐坐在床头上,她的眼睛红红的,还有些湿润,床上堆了乱七八糟的几包包裹,那是这些年来她在我家的全部家当。

她在收拾东西吗?她要离开这个家了吗?我赶紧夺门而入。

她有些慌张,趁我不注意赶紧擦掉了脸上的泪水,并装出一副笑脸问我是不是才回来?那样子不自然极了,像女孩子玩的那种一按钮就会笑的洋娃娃。

“红姐姐,你这是干什么?”我赶紧问。

她从小就被母亲买来,比我大四岁,可以说是和我一起长大的,从小到大她都很照顾关心我,虽然有时由于她的过于“精明”使人讨厌,但打心底里说她在我心中的位置远比三个亲姐姐重要的多。可是现在,这个在我心中占有很大分量的姐姐就要离我而去了,这真是一个不好的消息,所以,话还没问完,眼泪已经先在眼眶里打转了。

“傻弟弟,请允许我这么叫你!你这是干什么?别哭啊,把眼泪擦干净!你应该替姐姐高兴啊!姐姐终于可以走出这道大门,终于可以有自己的一个家了!”她用手帕为我擦眼泪,可她的眼睛却再一次湿润,她把我拉到她身边,静静地凝视着我,半会儿也说不出话来。

“我的弟弟长得多俊俏啊!”姐姐说,“怪不得人缘那么好!我从小被卖到你们家,不知道父母姓甚名谁,连他们的样儿也记不清了。虽然我们一直是以主仆相称,可在我心底,我一直都把你当成是我的亲弟弟!所以,今晚无论如何也要等你回来,想跟你说会儿知心话!”

“我妈已经知道了?”我稳定了一下情绪坐了下来。

记得小时候,她最爱对我说,她就要走了,她的爸爸妈妈就要接她回家了,我一听她这么说就急了,央求她别走,然后她对我说不走也行,得答应她叫她姐姐,然后我就叫她。

有一回,我真以为她会走,因为她说她妈给她定了门亲,她要回去嫁人了,当时我还不知道嫁人是什么意思,她说就是永远也不见面了,我开始大哭起来,后来还是母亲来解了围,说我是傻孩子,红姐姐是一辈子也不会离开我家的,就算她想走,她也不让的。

这一段话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使我以后很放心,红姐姐是不会离开我的。

“嗯,今天我把事情的原原本本已经告诉了她,还带阿祥来见过她!”她回答,打了几个喷嚏。

“她同意了吗?”

“她会同意的,别看太太平时对我们很凶,其实她的心肠软得很。我告诉她时,她大发雷霆,骂我是忘恩负义的家伙,被千刀万剐都不被人同情,可是,她却留我在这儿过夜,刚才还叫人送来了这些首饰,说跟了她一场,以后会用得着,这不表明了她已经同意了吗?我好感动,真的,上天对我太宠幸了,让我遇上这么好的主子!”

“刚才你就是为这事伤心吗?”

“不仅仅为这个,还有你,小少爷,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对你的感情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一想到马上就要分别了,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心里就非常难受!”说着,她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怎么能说这样的丧气话,这又不是旧社会,结了婚就不能出去见人了,我们还可以经常见面的嘛!他不是在城南开了间裁缝铺吗?恰巧我们家也在那儿有一家店,今后可以经常往来了,这是一件多么愉快的事,你应该高兴才是!”我这样安慰她,实际心里也有些许的难受,姐姐舍不得我,我又何尝舍得她呢?幸而距离还不远,要么真不会让她走。

“弟弟可能还不知道,我一直不敢给你说,实际上那家店早就盘出去了,你那位哥哥的手艺在家乡还算可以,可到了这儿就不行了,生意根本就做不了,所有的钱都亏在了里面,我借你的那些钱看来也还不了了,你不怪我吧!”她很难为情。

“说什么见外话,本来那些钱就是我送给你店铺开张的礼钱,这是当初就说好了的。但是现在你们没有了店,准备干什么呢?”我问。

红姐姐看看我并没有急着回答,我以为她是找不着事做而不好意思说,又不好意思再待在我家里,毕竟她在这儿唯一的亲人就只有我们,所以赶紧给她解围,况且也正是我的心里话,“干脆你还是在我家干吧,再在厂里给哥哥找一个活,这样不是更好吗?”

她还是不回答,只是站起来,默默地走到我跟前,拉起我的手,“真是太谢谢你了,他说愿意带我回他的家乡去,我同意了!太太似乎也同意了!”

“什么!?”我惊呼。

姐姐握紧了我的双手,往我的手里塞了一块玉佩。

那是她的亲生父母留给她的唯一东西,平常都当个宝贝似的供着,连洗澡都不会取下来,母女连心,她总认为有一天她的父母会来找她,会来认她,所以她等着、盼着那一天的到来。

可是,她等了二十年,再也等不下去,她平生第一次把玉佩取下来,并发誓再也不戴它。

她把它紧紧地塞进了我手里,还能感觉到那玉佩上带有她的体温,“这个东西虽然值不了几个钱,却是我身边最心爱的东西,从小,我都把它带在身上,希望有一天它的真正主人会来找它、来认它,可是,现在我要走了,等不到那一天了!所以,我把它送给你,就当是我送给你的一件礼物吧。”

“姐姐,你怎么说这些话?这是什么意思?”

“收下吧!姐姐是很成心的,我是一个孤儿,非常希望有一个亲人来爱,你就当作是我的亲人吧,这样,在很远的地方我还可以对他们说,在上海、在我的家乡,我还有一个弟弟呢!免得他们欺负我是娘家没人的人!”

“姐姐——”

“别推辞了,你已经叫我姐姐了,就别再把我当外人看。”说着,她的眼泪又流下来。

原来我以为结了婚,只意味着她要离开这个家,和一个我们都不熟悉的陌生男人过日子,而她却说,她要永远离开这儿,到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去生活,也许永远也不回来。

无法想象几年后她会变成什么样子,也许会和乡下的女人一样,带着一帮自己的孩子在村边的河沟里洗衣服,也许她的皮肤会因乡下的阳光而变得很粗糙,以致于我们见了面也不会认识,或者根本就见不了面,等几年,我淡忘了她,她也遗忘了我,生活使我们的距离越来越远。

多么可怕的念头!

简直不敢想象,如果真是那样,我情愿现在就阻止她嫁人,是的,我应该反对她结婚,“你想好了吗?他真是你值得托付的人吗?你真的爱他吗?”

一连好几个问题,姐姐都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安静地说,“我怎么不想这些问题,每天都想。我是一个没有爹娘的孤儿,从小就被他们用八十个大洋卖给了你们家,不是十年,二十年,也不是五十年,六十年,而是一辈子,按理说不应该有任何离开这个家的非分之想。可冥冥之间就这么奇怪,你说我每天都待在这座宅子里,偏偏有一天走出门就遇见了他,偏偏他又是那么重情的一个人,您说我该怎么办呢?他的出现改变了我人生的一切安排。在这里,我是必须感谢你、感谢太太、感谢家里所有人的,你们的慷慨大方成全了我们这对渺小自私的人,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们永生难忘,也永生难以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