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说我是个幸运儿,这一辈子有太多的好事降临到头上。怎么说呢?人世间有太多的事不能评定。
我父亲是位商人,搞绸料的,在上海滩小有名气,母亲的家境也不错,我的家算得上是富裕的。可是在我没出生前日子却不好过,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嘛!
我家祖上三代单传,到了父亲这一代情况更不乐观。母亲接二连三全是千金,这可急坏了家里的所有人,生怕香火散尽,家道中落。
俗话说得好,“母以子贵”!“膝下无子,矮人半截!”母亲在家中的地位受到严重威胁。爷爷奶奶对她冷言冷语,父亲也以此为借口要纳妾,就在这时候有了我!我的出生让母亲的地位重新逆转,让父亲的如意算盘不能得逞,更让全家人都看到了希望,就像失明的瞎子突然看得见东西。
当时,我真是生在蜜罐中,长在手心里啊!
可我并不快乐。在那巴掌大的一片天里,没有一个朋友,就像爷爷关在笼子里的百灵鸟。
我真想飞,飞出这片天,飞出这幢小洋房。
我终究是飞不出去,老妈子、妈妈以及三个姐姐把我跟得紧紧的,生怕出一点儿意外。
终于,在十岁那年,生活发生了改变,原因是小洋房里来了个打杂工的小女孩。
那一天,我正在母亲怀里为一件小事撒娇,老妈子杨嫂从外面进来,手里牵了个年龄和我相仿的女孩儿。
她怯怯地跟在杨嫂身后,随她牵哪儿就跟哪儿,像只温顺的小羊羔!
她身穿一件发黄的小蓝格花衫和一条已辨不出颜色的粗布裤子,扎了两条小羊角辫,个子瘦小,枯黄的小脸和我形成鲜明的对比。
可是,她却有一双水汪汪的、会说话的眼睛。
我好奇地注视着她,她也盯着我,仿佛在说:“真不害臊,这么大的人儿了还在娘的怀里撒娇。”
我赶忙躲到了母亲身后。
杨嫂小心翼翼地走过来,给母亲和我服了服礼,再把身边的女孩儿拉到我们面前。
“还不快给太太、少爷作礼!” 她数落着,话却说得很柔和,倒好像是说给我们听似的。
小女孩瞅瞅我,小心翼翼地服了个礼,母亲眯缝着眼难得理会,她极不愿意和下人说话,仿佛一说就会沾染晦气似的。
“太太,您叫我找的姑娘我带来了,您瞧瞧还合适不?”杨嫂满脸堆笑,毕恭毕敬。
母亲收敛起对我的和蔼与慈爱,换上了女主人的尊容,她高高在上,像审犯人一般,漫不经心地从上至下打量这个小女孩,目光转向杨嫂:“就这么小,能干些什么?”
“太太,别看她小,能干着呐!手脚快、又灵活,做起事来能抵半个大人,就说前两年才那么大时,她娘把她一人丢在家中,她不光把家照顾好了,还伺候着她爹呢!太太,我带来的人您放心,再说太太可知道这是谁家的女儿?”
母亲斜眼瞅了瞅这女孩,把我搂在了怀里,仿佛在说,“就她?还能有什么来历?”
杨嫂不慌不忙地说,“十多年前风靡全国的角儿石海声的女儿,她娘您也认识,您还夸她针线活做得好呢!”
她故意把“石海声”这几个字提得老高,再看母亲的表情。
“是吗?”母亲眼睛一亮,确实提起了精神。
似乎择丫鬟也需要看父母,只要父母是好的,这儿女自然也满意了。所以在介绍新朋友时我们经常会听到这样的话:“这位是某某的贵公子。”就算没有出名的老子,也会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叫得响的亲戚来,比如说:“这是某某的亲侄儿。”仿佛沾上这些人的边,身价就会提高一样。
同样的,杨嫂提出了这小女孩的父母,小女孩在母亲心中的位置也提升了。
“石海声!?不是传言说已经死了吗?什么时候又钻出来这么个孩子?这孩子,是他跟……”母亲似乎更加有了兴趣,看见我在面前,又止住了言语。
说话间,杨嫂已经凑到母亲跟前,给母亲说了几句悄悄话,两个人咯咯地笑起来。
接着,杨嫂又提高了音量,“那不只是传言吗?人家活得好好的,只是隐姓埋名了而已。这几年就住在我们弄里,人啊,就这么回事!谁知道他过去也风光过?现在不也沦落到了和我一样的地步!您说是不是?”
母亲轻轻地点头表示赞同,“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小女孩抬起头,盯着母亲的眼睛。
母亲愣着了,惊诧地看着她。好小的孩子哦!却有双会说话、会传意的眼睛,那眼里分明写着什么,她弄不懂,也没再去看,“个儿是小了点儿,这小脸蛋倒长得惹人爱。今年多大了?”
小女孩腼腆地回答:“十岁。”
母亲满意地点点头。接着,就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看起来又没精神了。她没再发表意见,拖着懒洋洋的声音道:“杨嫂,那就是她了。”
又打了个哈欠,“你下去安排一下。”
杨嫂高兴地牵着女孩儿朝后房去了。母亲也慌张地朝楼上走去,我知道她的烟瘾又发了。
母亲是在生我时惹上那东西的。
据说她怀我时身体很差,动不动就生病感冒,生我时又不足月,就那么硬生生躺在床上四天四夜才生下来。母亲说我生下来的时候就只有小鸡崽那么大,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说我们娘儿俩没救了,叫父亲赶快准备后事,现在那两副棺材还摆在乡下老房子里,一大一小。
母亲还说,当时她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我活下来。在我生不下来的那几天里,他们差一点就划开了她的肚子,要把我从里面取出来,幸而有了那东西才救了我们的命。
可那东西是好借不好还,她戒不掉了,而且每天吸的次数越来越多。
她是生我时留下病根的,吸它跟我也脱不了关系。于是,一大家人都没有怪罪她的意思,也没谁反对。父亲本是讨厌女人吸大烟的,又不好说,只有睁只眼,闭只眼,到时候给她买烟就是了。这样,二楼她隔壁的那间房便成了她的逍遥阁。
不过,在有一段时间里父亲是不准母亲带我的。怕影响我,也不要我去那间房,甚至不许从那儿走过。后来,又在她的大吵大闹中达成协议,她可以带我,只是不许带我进烟房,在吸大烟时也不准我看。母亲知道也是为我好,默默地同意了,所以当她烟瘾发作时,都要支开我,不是交给奶妈,就是交给秦先生。
母亲脾气有点怪,对下人也不太友好,她总是说现在的一些下人,你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就会得脸不要脸,比主子还爬得高,所以她调教出来的佣人,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可是,我却听到背地里很多人说她的坏话,我是不敢把这些话告诉她的,要么那说坏话的人必定会遭殃的。
这种事也遇到过,母亲动用了家法,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那玩意儿的厉害。在这座宅子里,除了不常回家的父亲,还有远在乡下的爷爷奶奶,所有人都怕她,唯独我不,因为我是母亲的心肝宝贝,是她用命换来的。她也总是说,“我这儿子命硬,出生时都差点要了老娘的命,将来一定有好福气!”理所当然,她不疼我,去疼谁?
我跟在母亲身后,逼她答应刚才提起的事,这是一张王牌,很灵的哦!每每使用,都必应无疑!
“快到奶妈那里去,让她给你买糖果去。”她喘着粗气,边走边说。
喉咙里仿佛卡了一口痰,憋着说不出话来!每次烟瘾发作时都是这样。
“不!我要去,就明天,不开门也要去。”我扭动着肥胖的身体。
“到秦先生那儿去,他给你讲故事呢!”她哄我,气喘得更厉害了,从她的目光里蹦出一条条的火蛇。
“不!”我坚决地喊,踩得楼梯“噔噔”响。
在我面前,母亲是从来也不发火的。她疼我还来不及呢,哪有精力发火?
我扭动着身体跟在她身后,狠狠地踩着地板,是要让她知道,那静安寺是非去不可的。
无奈,她转过头,急促地喘着气,不断地打哈欠,脸上还爬满了豆大的汗珠,“好,妈答应你,快去,到秦先生那儿去!”
我高兴地点点头,不再缠她。
可我也不会到秦先生那儿去的,他讲的故事总是老掉牙,说的书也乏味,他只擅长写,但当时我也看不了多少他的文章呀!所以,我不大愿意上他那儿去。
于是就偷偷去了后院。
母亲一般是不允许我去那儿的,她对我说:“不要老往后院跑啊,那是你玩的地方吗?那里的人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一年也难见洗一次澡,又没教养,张口闭口就说脏话,随处吐口水,还随处大小便。他们会为争夺一块别人吃剩下的饼而打架,会偷东西,上次出去,妈妈的钱包不是就丢了吗?里面有妈妈的玉坠子呢!你可千万别跟他们玩,这会使你变得和他们一样。宇儿,我们也算得上是有头面的人家,要和这些人划清界限,知道吗?”
当时,我是瞪圆眼睛直点头,为的是博母亲高兴,可心里对她的说法却是一万个不服气。
为什么就不能到后房去玩?
他们对我可好了,给我讲他们的故事,跟我玩他们的游戏,甚至有一次厨房里的小狗子师傅还给我带来了一只红嘴小鸟,至今想不起它的名儿了,但在我看来比爷爷关在笼中的那只百灵鸟都还可爱。
他们都说我和其他的少爷不一样,能和他们打成一片!
瞧啊!他们是多么的善良与纯朴,却被母亲说成是小偷与乞丐。
可母亲不可能随时随地都监督着我的行踪,当她出去玩牌时,或者进逍遥阁时,我就偷跑到后院和他们玩。
现在和那里的人基本上都很熟了,每次去时,他们都围拢过来说:“哟,瞧我们的小少爷又偷跑出来了。”
然后就一起闹起来。
我家的宅子主要分为两大部分,前面以西式为主,样式与格局都由一个据说在他们国家很出名的建筑师按照当时国外流行的风格设计与修建的,屋顶分别有四个小阁楼,盖着有色的琉璃瓦,连窗户玻璃都是从国外不远万里进口回来的,房子修好后,在当时算得上是上海滩最新潮的了。
后边是一座小院子,典型的民国时期的建筑,那是爷爷年轻时候修的,院子很小,也许是爷爷在修这所房子时并没想到家族会发展的这么迅速。
现在,小院子已经被小洋房给吞并了,成为它的一部分,虽是中西两种完全不同的建筑风格,却也很好地融合在了一起,真正算得上是中西合璧了!
修这座房子花了很多钱,却让上海滩的所有人都认识了父亲,这座小洋房的名声远比我家的绸料还要出名呢。
后院和小洋房之间隔了一个小的花园,种了各色的鲜花,还有一个别致的喷水池,养着各色的金鱼。
夏天,我们很喜欢在那儿纳凉,特别是中秋节那天,总要在那儿摆上一桌子丰盛的食物,大人们开始对天祈祷,小孩子就在草坪里玩耍。
这是一年中最开心的时刻,因为只有在这一天,才能见到我唯一的好朋友李俊。
他是管家李叔的侄子,和我一样大,住在乡下,每年中秋节给我家送地里收上来的粮食。别看他那么小,却什么都会干,他知道我们吃的米是稻子变来的,饼是用雪白的面粉做的,他还能爬树,能在树上倒挂金钩,能学几十种鸟的叫声,当时,我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他!
厨房和佣人的住处都在后院里,当我来到院门口时,只听见红姐姐在叫:“新来的,过来洗菜,太太吩咐过了,要我多调教调教你!”
她是后院里的粗使丫头,虽说是粗使的,却挺受母亲的喜欢,因为有一张讨人爱的嘴,不光如此,她也是妈妈在后院的眼睛。
所以,在这里,大家不喜欢她,也不愿意和她说话。
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变本加厉,几乎院子里的所有人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渐渐地,人们不是不愿意和她说话,而是干脆就不和她说话了,甚至见了面还对她吐口水。
现在,她把妈妈的心倒是笼络了,却把底下人都得罪了,于是乎,只有对新来的指手画脚。
我也不喜欢她,可她总是对我说:“小少爷,告诉你吧,再等两天我娘就来接我了,我就要回家了!以后再也不回来,因为我就要嫁人了!”
我以为她真要走了,就抱着她伤心地哭,还会一整天都围着她转,可是过了很久,她娘也没来接她!
红姐姐到前厅去了,只剩下小女孩和几堆叫不出名儿的菜,她从缸里打来清水,把一堆土豆倒进水里,用手使劲洗起来!洗完后,又重新换上清水再洗一次,这样反复几次,土豆露出白皙的身体。
还没等休息一刻,她又开始洗其他的菜了。
渐渐地,我发现汗水已经打湿她前额的发丝。
一会儿工夫,几堆菜就洗得干干净净。
这时候,红姐姐也回来了,包里揣着瓜子,一边走还一边嗑着,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她说:“哟,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洗完了,手脚还真利索呢!去把那边的鸡毛也拔了!”
这些活一向都是她做的,今天全指示着女孩做了。
小女孩不说话,默默地过去拔鸡毛。
就这样,小女孩也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甚至于可以说是以后生活中密不可分的一部分,因为她是我在这巴掌大的一片天里唯一的好朋友。
她是我家的小杂工,待在后院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做这些杂事往往都要忙到晚上,然后才摸黑回家。
有时候,还要抱一大堆我们的衣裳回去洗,第二天再熨平叠好拿来,挣那几块洗衣钱。
虽累,但工钱却很低,一是因为还是个孩子,做不了多少事情;二是做杂工的,每天还可以回家。
刚一开始,我就觉得她和别的孩子不一样,这一点真被猜中了!
她不喜欢说话,来了几天也没听她对谁说过一句话,总是吩咐做什么就做什么,开始还好,人们对她还比较客气,可过了几天,有几个女工就开始欺负她了。
她们叫她干最脏最累的活,自己却躲到院子里晒太阳,还把她洗好的菜抢到自己的兜里,对厨房里的师傅说是她们洗的。
她们从来不顾及她只是个十多岁的女孩子,也不顾及能做否,只知道初来乍到,就该做这些事,她们自己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
小女孩总是受欺负,我以为她会哭,就像我一样,憋急了禁不住就要哭。
可她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