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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离家出走(1)

我已经跑出来了,再也不回那个家了,不知怎的,竟伤心地哭起来。

是舍不得那个家?还是对今后的生活感到不知所措?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今晚又该在哪儿过夜?身无分文且肚子又空空如也!生活竟然如此艰难,这是刚才跑出来时没有考虑过的问题。看来,还得先找到石榴!

可又回过头来想,我这么狼狈地去找她,万一被她爸爸看见了,那就完了!至少得等到明天,也不能告诉他真实情况,她爸爸是个势利眼,如果知道我是和家里闹翻了跑出来的,恐怕也不会收留我,得等找到了合适的工作再说,想好大致的计划以后,我决定到哪个同学家凑合过一夜。

可是没想到生活却把我逼上了绝路,没有一个同学愿意收留我。都他妈是些忘恩负义的家伙,知道我是被家里赶出来的,都像躲瘟疫一样躲了起来,终于从一个老实家伙的口里获知,罗剑朋到处打电话扬言说如果谁敢收留我,就对谁不客气,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有一个财大权大的舅舅,谁敢惹她啊!他们一听说我得罪了那两位大小姐,还不都避而远之?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无助与彷徨的恐惧。

夜已经很深了,独自走在大街上。城市里远去了白天的喧哗,转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寂凉,由于路灯的原因,我们很少能望见星星,可那晚的星星却像精力很旺盛,照得整个天空明晃晃的,我仰面问天为什么对我如此苛刻?为什么不给我多一点点的宠爱?为什么我的未来那么遥远?为什么我要走的路那么艰难?为什么他们不能理解我们?如此多的为什么,为什么上天就听不见,为什么它就不像母亲说的会来帮我?

走了很久,实在累极了,也不知在哪一个角落里倒下去就失去了知觉,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硬邦邦的皮鞋落到身体上,疼痛难忍,把我从沉重的昏睡状态中踹醒过来,赶紧从角落里爬起来,看见一列巡警从我身边经过。原来我睡在了英国人的租界里,他们挥动着手中的电棍让我快滚,我赶紧逃跑了,因为我听他们在嘲笑我,并说要把我送往警察局去,他们真把我当成街上的乞丐了。

是啊!我现在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不是乞丐是什么?甚至我连乞丐都不如,他们还能靠自己的能力填饱肚子,而我呢?肚子已经是肉贴肉了,正想着,它又咕咕叫起来,这还能忍受,最痛苦的是蚊子多的数不清,它们一晚上都在耳边“嗡、嗡”地飞来飞去,吸去了我身体里本来就不多了的养分。

这只是痛苦生活的第一夜,以后的日子可能远远比这更艰难,那时候会有自己的家庭,要供养老婆和孩子,对于我来说,那是一个很大的考验,因为从小到大,我还从来没有独立完成过一件事情,也正如此,使它变得更加的新鲜和吸引人,恨不得马上就拨开层层迷雾,看看将来的生活。所以,在第二天平安地到来时,头天晚上的无助与彷徨一溜烟就烟消云散了,有的是年轻人无穷的自信,我相信能靠能力找到一份好的工作,相信能够应付以后所有的困难,相信努力一定会得到好的回报。

可是生活又给我开了一个不小的玩笑。在求遍了所有能够想到的可以帮忙的熟人后,得到的答案都一样,“我们无能为力!对不起!”

有一个特别疼我的叔叔答应给我谋一个职业的,可当接了个电话后却改口说他们这儿不缺人,叫我另谋高就!

我灰溜溜地徘徊在街上,步履蹒跚,正午的毒阳火辣辣地照耀在大地上,它们无孔不入,像巨大的蒸笼把世间的一切都罩在了里面。空气像一不小心就会着火,野狗伸出长舌头匍匐在垃圾堆里,孩子们嘴里舔着粗劣的冰棍儿,老人坐在门槛里“呼哧、呼哧”扇扇子,过往行人有的撑伞、有的戴帽,匆匆寻找自己的目的地。

只有我,孤零零的,像行尸走肉一般在街上流浪。疲劳让人忘却了炎热与饥饿,大脑钻心地痛,四肢也无力,身体像负壳的蜗牛,每迈出一步都显得十分吃力。

渐渐地,连迈步的那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只靠着墙壁来支撑身体,周围的一切全都安静下来,像生命的马达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只听见一个声音,远远地在呼唤……

声音婉转动听,让人不禁从心底产生了一丝丝遐想!

突然,那个声音变得响亮起来,像装了扩音器一样,由远而近,我开始追随它而去,脑袋不痛了,身体也不再沉重,整个人轻飘飘的,感觉好极了。

眼前又依稀可见那个熟悉的背影,长长的辫子,轻盈的脚步,只是今天我看清了她的脸!

她让我感到了安全!

我激动不已,在这种时候能够见到她是我的荣幸。

正沉溺在兴奋之中,却被一阵急促的拉扯给拉了回来。

头又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身体又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像死尸一般躺在墙角里,好像有人抬起了我的头,然后是四肢、身体,整个儿被他们给托了起来。

有一个老太太用上海话叫他们小心点,一些人在小声议论着,还有一些在围着看热闹,我在哪儿?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都围着我?努力想睁开眼,白花花的光却照得人睁不开,紧接着,就看见了人群中那个熟悉的身影,她表情焦急,两腮通红,汗水不停地往下流,她一直都握着我的手,我安心地闭上了双眼。

当苏醒过来后,已经是晚上,准确地说是第二天晚上,因为在昏迷的过程中脑子里根本就没有时间的概念,所以误以为还是在当天。

石榴正在给我喂葡萄水,喂的过程很艰难,需要有很大的耐心,一勺只能舀很少,再一点点往嘴里灌,多数都流了出来,只有一小部分被吸收了,可她也不厌其烦地做着同样的动作。

我已经躺在了一张很小又很陈旧的床上,没有蚊帐,被单与枕头也很旧了,却很干净,闻起来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也许,这就是她的味道!

趁她不注意时,我又朝周围看了看,整间屋的摆放都特别简单整洁,一张桌子、两把凳子,还有一台高脚柜,上面有一面小圆镜和一把小木梳,我认出来了,那是我送给她的那把。

我丝毫也不愿意破坏此时的情景,就故意装作还在昏迷中,感觉到她的身体就紧贴着我的,她的眸子正深情地盯着我,她的手正抚摸着我的脸……

昨天发生的事情真让人虚惊一场,当把我送进医院时,医生说这是中暑现象,幸好送去的及时,要不我的命就没了。

谢天谢地,让我捡回了一条命,这是否说明我命不该绝呢?还是我在人间的苦难还没受完?正当我昏死街头时,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正巧从旁边路过,如果是陌生人也就罢了,偏巧她正和石榴住同一个弄,我们见过几次面,她眼力好,认出我来,就慌忙去找石榴,恰巧石榴也在家,于是我得救了!

这够险的吧!后来想想还真有些后怕,如果当时有一个环节稍微有一点耽搁,我的命就给丢了!

与我先前猜想的正好相反,石榴的爸爸对我的到来非常欢迎,从我醒来的那一刻起就深深地感受到了,他不停地絮叨。“少爷住得习惯吗?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就尽管说!”

我摇头表示没什么要求,一切都令人满意,特别是他能够接待一个无家可归的人,这是最让我心存感激的地方!

“少爷能到我们这种龌龊的地方来,真是我们的福气啊!”

他一会儿问寒问暖,一会儿又端茶送水,好一番殷勤!

我很少与他接触,却听石榴讲过他的一些事,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极为势利的人,为何对一个落魄的人如此殷勤?这让我迷惑,不过在摸不清对方的虚实时,我还是特别感激他!

事过几天,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少爷,您这是和家人闹矛盾了吧?”

我点头。

“哦,在这种时候能想到我们这么卑微下贱的人是我们的福气!”瞧,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开始了。

“您想什么时候和他们和好呢?”看得出来这才是他最想问的。

“我打扰伯父的生活了吗?对不起!实在找不到地方去了!”我为难地回答。

“不,不,不!”他连忙摇头,生怕我要走了似的,“我是害怕您父母会担心,他们都是有头面的大人物,放不下面子来低这个头,做晚辈的就应该主动一点。”在说这些话时他一直都低着头,事实上这是他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此时,他正抬起头来看我的表情,我动了动嘴,却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才比较得体。他正说中了我的伤心事,可怎么回答他呢?说我父母不要我了?说从此我就赖在他们家不走了?

正在犹豫,他却误会了。只听见他连忙说,“我是个卑微的不能再卑微的小人,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也不知说的对不对?如果不对,请少爷就当是一条狗在您身边放了个屁,就原谅他的罪过吧!”他的腰也因此更加弯了,像一支随时待发的弓!

我赶紧去扶他,解释刚才的意思,他这才放了心,又接着说:“像我们这种卑微的家庭经不起多一张嘴,石榴不好意思说,实际上从昨天开始我们就已经揭不开锅了,这几顿饭都是到处去借的。”

立即,他又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因此头埋得更低,像是非常害怕,“哦,不,少爷,您掌嘴!瞧我又说错话了,这些都是不能说的!”

他做出一个挨打的姿势,想想我可不可能打他?待在别人家里,有碗饭吃就已经很感动了,还敢想其他?心里更加难过,一个大男人还要靠女人来供养,这是没出息的表现,所以决定马上去找工作。

正在想时,老头子却伤伤心心地哭起来,还夹杂着一些话,“我那可怜的老婆啊!那么年轻就离我们而去了,我那可怜的孩子啊,为了我这个病老头子常年在外面奔波劳累,她是个要强的孩子,从来不诉说她在外面的苦,我这个糟老头子什么忙也帮不了,只知道吃白饭!”

他把那“吃白饭”几个字的音量提得特别高,我一下子就领悟到了话里的意思,顿时感觉坐立不安起来。

说到伤心处,他竟然自己打起自己来,两腮红肿起来,我赶紧去阻止他的这种行为,并掏出了怀里的那块金表。说实话,我是舍不得的,它是妈妈留给我的唯一东西,在快要死时也没想过要卖掉它,可面对这个可怜的老头子,实在忍不下这个心来,就掏出金表,要他去换点儿钱,同时心里一阵酸楚,为了妈妈,还为了……

没有钱的日子真是太可怕了,它能使一个人放下自尊,甚至出卖灵魂!从而也使我体会到爸爸在外面挣钱的不容易,这些竟是以前不曾想的,而此刻,伯父已经拿着我给的那块金表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儿出去了。

以后的几天他都是早出晚归,心情也特别好,见了面“少爷,少爷”叫得更甜了,有一天晚上竟然买回来了一包肉,石榴问他哪儿来的钱,他又开始用那千篇一律的语调说,“像我们这么卑微的人哪儿来的钱,当然是少爷的慷慨解囊了,少爷就是少爷,出手就一块金表,他真是一个大好人啊,是我们家的贵人!你要好好珍惜他,知道吗?”

石榴当时就冒火了,她要他把金表还给我,可金表已经给卖了,她又叫他把卖的钱给我,他说没了,全出去抽烟喝酒了,一个子儿也没剩,在说这些话时,他还故意看了看我的表情,仿佛是在暗示着什么!

我妈留给我的、在我快要死时都舍不得当掉的唯一东西就这么没了。

石榴说她爸爸就像一个无底洞,再多的钱也填不满,果不其然,她说的一点也没错!

没过几天,报纸上登出了父亲跟我解除父子关系的启示,简短的几句话,却字字像针尖一样刺入人心,竟想不到他真不要我这个儿子了。

当看到这些文字时,我的怒气直冲大脑,恨不得马上找到他去理论,然而理智又占了上风,开始狼狈地往石榴家里跑,怕别人认出来,或者是找个地方躲起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无助与恐慌……

我想这件事一定是闹得满城风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因为几乎走到哪儿都会听到有人在议论。

人言可畏!我开始理解到这句话的意思,就连石榴的爸爸也对我另眼相看了。当他把卖金表的钱用完了,并知道了我的一切情况后,态度有了和先前截然不同的变化,见到我像见着仇人一样,整天都指桑骂槐,搅得人心里更不好受了。

有一天,他终于跟我摊牌了,他用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可谓是字正腔圆:“少爷!”在叫这两个字时,他的眼睛是瞟着上面的,目光中带有严重的不屑一顾,“我们家养不起一个吃白饭的,这些天已经是打肿脸充胖子了,您还是另找去处吧!”说话间,他的眼睛又由上而下看了我一圈,并用眼神告诉我赶快走吧,要么他就会不客气了。

我愣在那儿一时半会儿不知该如何是好,想不到他竟这么直接,让人难以接受!

“我……”我支吾着。

“要走,要走也是我和他一起走!”石榴从屋里出来拉住我的手。

“爸在和他讲话,你少插嘴!”他吼道。

“谁是我爸?我爸早就死了!”石榴更是一句也不饶他,“我早就不想待在这儿了,早就想听你说这句话了!我们出去,就是讨口要饭也不会再来这儿了!”她拉着我就走,我很无奈地瞟了伯父一眼,因为他看起来其实也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