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石榴说的那个地址送去了小纸条,是一位大嫂开的门,她诧异地看着我,然后问,“请问您是邓宇轩先生吗?”
“是的。”我回答。
“这儿有一封您的信,是她留给你的,她说这封信只能在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后才能给你,想必您已经见过她了。”大嫂从屋里拿出了信交给我,“她是一个好姑娘!”说着,她的眼睛就湿润了,“我们谁也舍不得她!”
“谢谢!”我也忍不住了,眼泪又要流下来,赶紧告辞。
回到家,就把自己独个儿反锁在卧室里,心里空荡荡的,仿佛整个身体都飘了起来,去追寻那飘逝的另一半!
开始抽烟,一支支地抽,烟气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
在烟雾中,我拆开了那封信。
少爷:
现在是深夜,我只有在这个时候给你写信,计划每天写一点儿,希望在不幸到来时能够把心中想对你说的都写完。
说实话,我很害怕,一方面,怕到死时你都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而收不到这封信;另一方面,又怕它落入日本人之手,给你的生活带来不便。所以,我诚惶诚恐,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而今晚,再也忍不住了,不管今后怎样,我都决定把它写下来,留到我去的那一天。
今晚我很伤心,因为我又一次伤害了你,看着你为了我而失魂落魄,我的心好痛。可那都是万不得已的事情,这一次是个大计划,无论成败,日本人都不会放过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剩下的日子还有多少。
所以,我必须要和你一刀两断,如果你看到了这封信,请一定要原谅我的绝情,原谅我的不辞而别,以及我对你造成的一切伤害。
我和金老板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今晚的一切全都是逢场作戏,演给你看的。
你的妻子是一个善良的人,今天她来找过我,我以为她又是来闹事的,却不想是来求情的,她求我放你回家,借机我就问她:“你爱他吗?”
她回答得很坚定。
我又问,“那你有多爱她?”
“我可以为他去死!为他丢弃自己的尊严与名声!为他做任何事情!”她回答。
说完,双腿一屈就给我下跪了!
一个女人,为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当着众人的面,给另一个女人下跪!
这就是爱的力量!
她的举动让在座的所有人都震撼了,她是一个好女人!是值得我把你托付的女人!
所以,我决定把你还给她,并拜托她将来无论怎样,一定要好好照顾你!
有她在你身边,我放心了!
看了这封信以后,你就忘记我吧!就当我在十几年前已经死了!
也要好好珍惜她!别再让她为你担心!
今晚,给你聊聊我这几年来的生活吧!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我活得并不快乐!就像我知道你也不快乐一样。
你走了以后,我的生活就发生了天大的变化,这之间的原因可能你已经知道,它和你母亲有直接的关系。
我和爸爸不得已逃回了北平老家,可是到了那儿,生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
也许是回到家又让爸爸想起了过去不开心的事情吧,他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到后来简直就是残忍!
终于有一天,不幸的事发生了。
他把我卖了!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很早就回了家,又破天荒地买回来一包肉,我们开开心心在一起吃饭,当时我哪里知道,用来买肉的钱就是卖我的钱!
当天晚上,我就被几个人抬上了一台花轿,迷迷糊糊来到一间房子里,被他们扔在一张床上。
我誓死也不屈服,弄得他们整日都不得安宁,他们拿我没办法,就把我关进一间黑屋子里。
他们开始打我,我的肉一块块被鞭子抽开了花,我高兴、狂喜,那鞭子就像有节奏的音符在身上跳动,他们把我那肮脏的身体抽碎了、烂了,才好长出新的血肉来。
我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就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要活下去,一定!为了少爷!为了能见上你一面!
作为一个要死的人,在生命的尽头能够想到的,应该就是她这一辈子最重要的人了,那一刻,我无法伪装对你的思念,更无法掩饰对你的爱恋,我绝望地哭了,这一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和你在一起!
是不是很残忍?但这些不提也罢,最残忍的是我已是朵凋落的花,再也配不上少爷您了!
只有天知道我是怎样活过来的。
当醒来后,已经躺在了一间简陋的房子里,一个小姑娘正在给我敷药,别以为我遇上了好人,那儿是妓院,那家人说我是扫把星,转手又把我卖了。
隔三差五,都有个老女人来看我,她对我很热情,她是那家妓院的老鸨,开始我不知道,还以为她是好人,对她也特别感激。
人在危难时遇到好人是一辈子都感激不尽的,而她却是个人面兽心的女人,我再一次上当了。
那一次的上当让我不再相信任何人,让我知道沉默就只能挨打!于是,我变了,变得冷漠无情,心狠手辣!
在那不久后,爸爸就死了。
他是在醉酒后被马路上的汽车轧死的,肇事司机逃跑了,当时,他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就一点点爬到我面前,至今我还记得他爬过的满路血迹,还有他那双饱含眼泪的眼睛。
那是父亲对儿女才有的目光,二十几年来我第一次感觉到那目光的温柔,他吃力地说出了最后的话,他说他对不起我!
爸爸死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掉,后来听说他是自杀的我才哭了,有人说在前一天他已经神色恍惚,见到人就说,“我是畜生,竟然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下毒手!”
我是被一个神秘人赎了身,有传言说他才是我的亲生父亲,而我却始终相信爸爸临终时对我说的话。
他说那个家伙骗了他,让他害了他女儿一辈子!
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他只对不起两个女人——妈妈和我!
然后,我就投奔了我师傅,我们是在烟雨楼认识的,我敢保证他们去那儿绝不是为了玩女人。他们不常去,且每次总是包下一整间屋子,也不要女人,只需要一坛酒。
我有唱戏的底子,加上师傅一点拨,很快就成了团里的顶梁柱,我们的戏班子很大,在北平很有名气。
师傅还是常去烟雨楼,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非要去那儿,只深深记得有一天晚上小三儿急匆匆跑回来,说师傅和几位先生被日本人连人带物全给抓了,说他们是反动派,在烟雨楼实施秘密活动。
接着,师娘与两个小师弟也被抓走了。
不久后,师傅就在监狱中活活被日本杂种折磨死了,而善良的师娘和可爱的小师弟们再也没有回来。
师傅一家对我恩重如山,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他们的恩情,在那时我就发了毒誓:一定要替师傅报仇,杀死那些丧尽天良的坏人!
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变成了伊人。
请原谅我吧!我的少爷!
自私的心理让我一次次伤害了你,以及你的家人!!
遇到你是我意料之外的事,虽然这么多年来在内心深处一直都无法忘记你,但我的工作不允许我有任何非分之想,这是其一,更主要的原因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无法想象你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我怕见到你时已经是物是人非!已经是昨日黄花!
可是,老天还是让我们相遇了!
这是否是我们此生的不了缘呢?
当时,我以为能够控制住自己,却发现那儿再也平静不下来,我无法驾驭自己的情感,就像匹脱缰的野马。
我的心里开始有了邪恶的想法,想要报复,报复你母亲,当初是她的愚昧与狠心才造成了我们现在的结局。
你母亲的疯病和我有着直接的关系。
对不起!
我以为只要她得到了应有的报应我的心才会平静,可是我错了!
因为让你的亲人难过,实际上却是让你更难过!
我伤害着你的亲人,却是借着他们的手在打你,我的心不但没有平静,反而更痛!
所以,一直因此事内疚着。特别是现在,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时,心情就更加难过,说实话,在写这封信时,我已经一点都不怪你母亲当年的做法了,相反的,却对自己的卑鄙行为感到羞愧!
再次说声对不起!
读到这儿,请你马上浏览过去,然后赶快把这段记忆从你的大脑中抹掉,别记着我的自私与小心眼儿!
好不好?
我的爱人,请允许我这么叫你,不知道还能给你写几次这样的信,因为日本人已经注意到我了,在我房前屋后到处都是他们的眼睛,随时随刻我都可能被他们带走,然后永远也回不来。
我好想你,却不能去找你。
现在我最怀恋的就是我们在竹林度过的那一段日子,还有你为我修建的小土丘。
哦,还记得吗?在你读书时,校门口的那排大树,我们把丝巾绑在上面作为约定的信号,今天我专门去了那儿,竟然发现上面还有几根当年我们忘了取下来的丝巾。我把它们取了下来,十几年的风雨让它们褪了色,却还是和当年一样牢固。
真是一件意外的收获啊!
刚才有点儿累,竟趴在桌上睡着了,你猜我梦到谁了?妈妈和爸爸,好多年没同时梦见过他们了,妈妈还是和原来一个样子,年轻而又漂亮,爸爸就不行了,又老又瘦,他们叫我快过去,说两个人在那边怪寂寞的。
你说怪不怪?无缘无故做这么个梦。
如愿现在已经会叫妈妈了,她以为我是她妈妈,就天天叫着。
小孩子真的好可爱,怪不得天下的母亲都那么幸福。
我没有做母亲的权利,庆幸的是红姐姐给了我这个机会,但从今天起我就开始担心起她的未来了,我曾经向你发过誓,要她过上正常孩子的生活,现在看来实现不了了,只好托付给你,请你把她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
信在这儿就没有了,我也盲目地起身来到床头,打开封存了很久的箱子,里面有一支手枪,是大哥送的,枪膛里上满了子弹。
我轻轻地擦拭着它,对于一个伤痛欲绝的人来说,死亡已经不再可怕,当他举起枪对准自己的脑袋时,手却在颤抖……
我告诉自己不要紧张,生与死就在那一刹那间……
接着,就扣动了扳机!
我感觉身体正慢慢地离开地面,飘出窗户,飘过房顶……
升啊升,在云雾里旋转,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回头再看看远去的城市,已经变得虚无缥缈!
我真要回到上帝那儿去了吗?却又总觉得有一点儿事情割舍不了,还没来得及看孩子们最后一眼啊!对于我的不辞而别他们肯定会很伤心,没有爸爸的孩子该是多么的可怜?
正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我,在云雾中,看清了她,穿着苍白的圣衣,小手紧紧地攥住我,生怕我丢弃了她,我也抓住她,那楚楚动人的样子感动了我。
云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几乎看不清彼此,到处都是一片灰色,只有握着的手能够证实彼此的存在。
“我们就这样永不分开吧!就这样一起回到上帝的身边吧!不要害怕,我们再也不会有伤痛!别发抖,上帝是我们的庇护神!你的手为什么会这么冷?我怎么什么也看不见?”突然,我发觉手中牵着的手不见了,远远的地方,她正一步步朝一条长长的阶梯上爬,越爬越高。
我惊呼:“过来呀!你跑那儿去干什么?”
她漠然地看我一眼,又接着爬。
“你快回来!我在这儿!”
她又回过头来,对我笑了笑。
我开始预感到了什么,情不自禁就大哭起来,像一个孩子,越哭越大,越哭越伤心,仿佛这世间的所有伤心事都压到了我一个人身上。
我是在睡梦中哭醒过来的,打开枪膛,里面一粒子弹也没有。
原来,昕梅怕孩子们看到这个玩意儿,早把子弹藏起来了。
现在,死的欲望是没有了,活着的伤痛又涌上心头,那一股股的痛就像一把把刀刺进五脏六腑。
也许,生比死更可怕!
晚上,没有下楼吃饭。
夜长而寂静,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是啊!我怎么睡得着呢?
石榴还在监狱里生死未卜,她的影子就像幽灵一般跟随着我。
索性起床到书房去,也许那儿能暂时使人安静一刻。
开了门,看见李俊坐在过道上,昏暗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酣睡的痴态与轻微的呼噜声遮掩不了脸上的倦容,他已经像这样守候我几天了。自从从监狱里回来后,他们就特别宽容我做的任何事,特别是昕梅,最近时间也不因这件事和我吵了,相反,还主动提出让我去探望石榴。
我从李俊身边跨过去。
“老爷,您醒了!”他忽然伸出一只手,揉着朦胧的睡眼,“您想吃点什么吗?我叫赵嫂去做。”
我没理他,因为心里很难受!
“老爷,您就说句话吧!家里都议论纷纷的,闹得我们人心惶惶。”
“怎么了?”我惊讶。
李俊欲言又止。
“到底怎么了?”
“大家都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傻事,如果您出事了,我们这个家就彻底完了!”他喃喃道。
“嘿!”我苦笑道,泪水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老爷,我知道您心里的苦,因为我曾经也承受过,好在我还可以天天见到她,而你却将永远失去她。然而这个家不能没有你,拿出老爷以前的气势来,把这个家给撑下去吧!”在书房门口时,他又对我说,并毕恭毕敬地站在我面前,等待吩咐。
“那你也进来吧,和我说说话!”
“是!”
“自己找个位子坐!不要在我面前拘束,记得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那时候你就没有现在这么客气。”
“是!”
“我们是好朋友,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身份怎么不同,所以请你以后别老是用‘是’这个词,好吗?”
“是!”他继续回答道。
我们两人都坐在了沙发上,他似乎有点冷,坐在那儿瑟瑟发抖。
“你冷吗?”
“不是,只是看见老爷这个样子,心里有点难受!”
“难受什么?”
“不知道,反正心里很不舒服,我是个粗人,也不会说话,总觉得有个东西揪着心,想帮助老爷又出不了力,坐在一边干着急!您说天上真有双眼睛在瞧着我们,安排我们的命运吗?”
“也许吧!”窗外一片漆黑,让人感觉到了那可怕的黑夜的喘息声。
也许正像李俊想象的一样,天上真有双眼睛在监视着人间的一切,他认为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要剥夺我的幸福。然而,他哪里知道,我愿意用这辈子所有的一切来换我与石榴的一生厮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