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世界十大文豪——巴尔扎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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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巴尔扎克作品精选(2)

葛朗台这种高兴劲,原因全在于他在投机买卖上大获全胜。德·格拉桑先生扣除了箍桶匠的十五万法郎荷兰证券的贴现折扣,以及为他买进十万法郎公债时给他垫付的尾数之后,通过驿车给他送来了本季度利息的余额,价值三万法郎的金币,同时报告他公债见涨的消息。行情已涨到八十九法郎,到了一月底,那些最有名的资本家还以九十二法郎买进。葛朗台两个月的投资赚了百分之十二。他核对过账目,今后每六个月可以拿五万法郎,无须付税及其他费用。外省人对购买公债一向深恶痛绝,而他却终于明白了买公债的好处,知道不出五年,无须多费心血,便能将资本扩大到六百万,加上房地产,财富一定十分可观。给拿侬的六个法郎也许就是因这个女佣不知不觉帮了他的大忙而给予的赏赐吧。

“噢,噢,葛朗台老头上哪儿去呀?大清早就跑,像去救火似的。”做买卖的一面忙着开铺一面心里想。后来,看见他从码头回来,身后跟着驿站的一个脚,推着一辆手推车,车上的口袋都是满满的。

一个人说:“水流千里归大海,老家伙去奔钱哩。”

另一个人说:“巴黎、弗鲁瓦丰、荷兰都往这儿给他送钱哩!”

第三个惊呼:“索漠城最终非被他买下来不可。”

一个女人对她丈夫说:“他不怕冷,总在忙他的事。”

他的近邻、一个卖布的商人对他说:“喂!喂!葛朗台先生,您嫌这些东西累赘,我来替您处理好了。”

“是呀,都是些大铜钱。”葛朗台回答道。

“是银子呢。”脚低声咕噜了一句。

“要我关照你就闭上你的嘴。”老家伙一面开门一面对脚说道。

“嗬,这老狐狸,我还当他耳聋哩!”脚心想,“看来天冷他倒听得见。”

“这二十个苏是给你的赏钱,少废话!滚吧!”葛朗台对他说,“回头拿侬会将手推车还你。拿侬,娘儿们是不是望弥撒去了?”

“是的,老爷。”

“那么,快伸手!干活。”他边说边把口袋递给拿侬。不一会,钱便运进了他的房间。他进去把门关上。“早饭做好时,敲墙叫我。现在把手推车送回驿站。”

一家人到了十点才吃早饭。

“现在,你父亲不会问你要金子看了。”葛朗台太太望弥撒回来在路上对女儿说,“另外,你就装怕冷。这样咱们便有时间在你生日的那天把宝贝补上了……”

葛朗台边下楼梯边想着尽快将巴黎的钱变成金子,又想到国家公债的投机居然获得如此意想不到的辉煌成就,于是决定将所有收入都投进去,直到行情上涨到一百法郎。他这样一盘算,欧也妮就遭了殃。他一进门,两个女人便祝他新年好,女儿搂着他的脖子撒娇,葛朗台太太则又庄严又稳重。

“啊,啊,孩子,”葛朗台边说边吻女儿的双颊,“瞧见了吗?我是在为你奔忙哪……我希望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钱,没有钱,就什么都完了。喏,这是一块崭新的拿破仑金币,是从巴黎弄来的。哎呀呀,家里连点金屑子都没有了,只有你有。乖乖,拿你的金子给我看看。”

“哎!天太冷了,咱们吃早饭吧。”欧也妮回答道。

“行,吃完饭再看,怎样?这样可以助消化。德·格拉桑这胖子居然给咱们送这个来。”他又说道,“喂,吃呀,孩子们,又不花咱们的钱。德·格拉桑事情办得不错,我对他很满意。这家伙帮夏尔的忙,还不收费。他把我已故兄弟的事料理得很好。嗯!嗯!”他停了一会,含着满嘴的食物说道。“这很好吃!老伴,你吃呀。吃这一顿至少能管你饱两天。”

“我不饿。你知道,我是个病秧子。”

“哎!哎!你把肚子填饱也不会撑破肚皮的。你是拉贝特利耶家的人,身体结实着哩。你是一根黄色的小草,可我就喜欢黄色。”

一个等待着被千夫所指、当众处决的死囚,其恐惧的心情恐怕还比不上葛朗台太太和她的女儿等着一家人早饭后要发生的事情时的心情。老葡萄园主越是说得起劲,吃得高兴,母女俩就越揪心。做女儿的此刻还能有点支撑,能从爱情中汲取力量。她心想:

“为了他,为了他,千刀万剐我也甘心。”

想到这里,她看着她母亲,目光闪烁着勇敢的火花。

大约十一点吃完早饭以后,葛朗台对拿侬说:“将东西撤走,桌子给我们留下。”接着又看着欧也妮说:“这样咱们欣赏你的小宝贝时会更舒服些。我的天,你的宝贝可不少。你拥有净值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加上今早的四十法郎,差一个便是六千法郎了。好吧,我再给你一个法郎,凑个整数,因为,乖乖,你明白吗?……喂,你为什么听我们说话?拿侬,走,干你的活去。”老家伙说道。拿侬赶紧走了。“你听着,欧也妮,你一定要把你的金子给我。我的乖女儿,你不会不给你爸爸吧,嗯?”两个女人都没有吭声。“我已经没有金子了,我。以前我有,现在没有了。我会还给你六千法郎,你可以按照我就要告诉你的办法放出去。别老想着你的压箱钱。到我把你嫁出去的时候,呃,这也快了,我会给你找一个丈夫,能给你在外省从未听说过的、最体面的压箱钱。听着,小乖女儿,现在有一个很好的机会:你可以将你那六千法郎投资在政府的公债上,这样,你每六个月便可得到差不多两百法郎的利息,不必上税,免收各种费用,不怕冰雹、霜冻、潮水,一切影响收入的风险都没有。也许你不想离开你的金子,是吗,我的乖女儿?拿给我吧。将来我一定给你大堆大堆地收金币,荷兰的、葡萄牙的、蒙古大汗的卢比、热那亚金币。这样,加上你生日时我给你的那些,三年之内,你那个美丽的小金库便能恢复一半。你看怎样,乖女儿?把头抬起来,去,把宝贝拿来。我这样把钱怎么生怎么死的秘密和诀窍告诉了你,你该亲亲我的眼睛才对。说真的,钱像人一样有生命,会活动,会去、会来、会出汗、会生殖。”

欧也妮站起来。朝门走了几步又突然转过身来,面对面地看着父亲,对他说:“我的金子已经没有了。”

“你的金子没了?”葛朗台像一匹听见十步外大炮轰鸣的马一样,腿弯子一挺,站了起来,大叫道。

“是的,金子没了。”

“欧也妮,你胡说。”

“是真的。”

“岂有此理!”

箍桶匠这样骂的时候,地板也震动起来。

“仁慈的上帝!瞧,太太脸都白了。”拿侬大叫道。

“葛朗台,你这样发火,把我吓死了。”可怜的女人说道。

“得,得,得,得,你们这家人是死不了的!欧也妮,你拿你的金币干什么去了?”他大吼着向女儿冲过去。

“老爷。”女儿趴在母亲膝盖上说道,“我妈难受成什么样了。瞧,您别把她逼死啊。”

葛朗台看见老伴从前黄黄的脸色现在逐渐变白,不禁害怕起来。

“拿侬,过来帮我躺下,”她有气没力地说道,“我要死了。”

拿侬连忙伸手扶着女主人,欧也妮也用手搀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扶上了楼,因为她每走一级身子都要倒下来。葛朗台一个人留在楼下。但过了一会儿,他走上七八级,大吼道:“欧也妮,等你妈躺好,你就下来。”

“好的,父亲。”

她安慰了母亲几句,很快便来了。

“女儿,”葛朗台对她说,“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宝贝哪儿去了。”

“父亲,如果您送给我礼物而我却不能自由支配,您就把这些礼物拿回去好了。”欧也妮冷冷地回答,同时拿起壁炉上那个拿破仑金币,递了过去。

葛朗台一把抢过金币,塞到钱包里。

“我想我以后什么也不会再给你了。不仅如此,”说着,他把大拇指的指甲往大门牙上一磕,“你瞧不起你父亲,也不相信父亲。你根本不知道父亲是什么。如果父亲不是你的一切,他就什么都不是了。你的金子在哪儿?”

“父亲,尽管你大发雷霆,但我爱您,也尊敬您。可是,我想斗胆提醒您一句,我已经二十二岁了。您常常对我说,我已经成年,好让我知道这一点。我的钱,我已经按照我喜欢的方式用了,请您放心,搁在一个好的地方……”

“哪里?”

“这是一个不能泄露的秘密。”她说道,“您不是也有您的秘密吗?”

“难道我不是一家之长吗?我不能有我自己的事吗?”

“我也有我的事。”

“葛朗台小姐,这件事要是不能告诉您父亲,就一定是坏事。”

“这件事好极了,就是不能告诉我父亲。”

“至少告诉我,您的金子是什么时候给出去的?”欧也妮摇头不语。“您生日那天还有的,不是吗?”

欧也妮变得和父亲一样狡猾,不过她是出于爱情而她父亲则出于吝啬。她仍然摇摇头。

“从来没见过这样的顽固,这样的偷盗。”葛朗台的嗓门越来越大,真是声震屋瓦。“怎么!在这里,我自己的屋子里,我自己家里,居然有人把你的金子,家里仅有的金子拿走,而我还没法知道是谁拿的?金子是贵重的东西呀。最老实的姑娘也会犯错误,把什么东西给了人,官宦人家,乃至平民百姓,这也都是有的。可是将金子给人,因为你一定给了什么人了,对吗?”欧也妮不动声色。“谁见过这样的姑娘!我到底还是不是您父亲?如果您把金子存放出去,您准有个收据……”

“这些金子,我有没有支配它们的自由?有还是没有?金子是不是我的?”

“可你是个孩子呀。”

“成年了。”

葛朗台被女儿驳得哑口无言,他脸色发白,顿足大骂。终于又找到了词,大叫道:“你这丫头是条该死的毒蛇!唉!坏东西,你知道我爱你,你就乱来,要掐死你父亲。没问题,你会将我们的家产拱手送给那个穿摩洛哥皮靴的穷光蛋。糟糕的是我不能取消你的继承权,岂有此理!不过我诅咒你,你的堂弟和你的孩子!你会看到,这一切对你不会有好结果,你明白吗?如果你给的是夏尔,那……不,不可能。什么?这可恶的花花公子竟敢偷我的东西……”他瞪着女儿,但女儿神态冷漠,一声不吭。“她动也不动,连眉毛也不皱一下,比我这个葛朗台还葛朗台。你把金子给了别人,至少不是无缘无故的吧?嗯,你说呀!”

欧也妮看着她父亲,目光透着讽刺。父亲勃然大怒。“欧也妮,你是在我家里,在你父亲家里。要留在这儿,就必须听父亲的话。神甫也是这样命令你的。”欧也妮低下了头。“你捡我最心疼的东西来伤害我,”葛朗台又说,“你不屈服,我就不愿见你。回你房间去,好好待着,我让你出来才出来。拿侬会给你送水送面包。听见没有,去吧。”

欧也妮泪如雨下,赶紧逃到母亲身边。葛朗台踩着雪在花园转了好几圈,也不觉得冷,他怀疑女儿在她母亲房里,想当场捉住她违抗命令的证据,便像猫一样敏捷地爬上楼梯。当老家伙冲进房间时,欧也妮正把头埋在母亲怀里,葛朗台太太抚摸着爱女的秀发说:

“别伤心了,可怜的孩子,你父亲的气会消的。”

“她没有父亲了。”箍桶匠说,“这样不听话的女儿,难道真是你我生的?葛朗台太太,真是好教育,还是宗教教育哩。喂,你不在你房间里,小姐,那就去蹲大狱,蹲大狱吧。”

“老爷,你要拆散我们母女吗?”葛朗台太太满脸通红,正发烧哩。

“如果你想留她,就把她带走好了,两个都从我房子里滚出去。真是天打雷劈,金子在哪儿?金子怎么了?”

欧也妮站起来,倨傲地看了父亲一眼,然后回到自己房间,老家伙一拧钥匙,把门锁了。

“拿侬,”他大叫道,“将客厅的火灭了。”接着,他走到老伴壁炉旁一张扶手椅上坐下,对老伴说:“夏尔勾引她只是想咱们的钱,那丫头准是把金子给这小子了。”

葛朗台太太深知女儿面临的危险,出于对女儿的感情,居然鼓起勇气,装聋作哑,十分冷静。

“这一切我都不知道。”她朝床里一转身,躲开丈夫灼灼逼人的目光,回答道,“您恶狠狠的态度叫我好难受,我预感到自己非被脚朝前地抬出去不可了。我想,至少我从没给您惹过麻烦,老爷,此刻您就饶了我吧。您的女儿爱您,我想她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是清白的,所以,您就别让她痛苦了,收回成命吧。天气很冷,您会使她大病一场的。”

“我以后不见她,也不和她说话。她必须待在自己房间里吃面包喝清水度日,直到父亲满意为止。见鬼,一家之长必须知道家里的黄金到哪儿去了。她手里的卢比恐怕全法国只有她才有,另外,热那亚的金币,荷兰的杜加……”

“老爷,欧也妮是咱们的独生女,就算她将金币都扔到水里……”

“扔到水里?”老家伙大叫道,“扔到水里!您疯了吧,葛朗台太太。我是说一不二的,这您知道。如果您想家里太平,就叫您女儿供出来,逼她说老实话。在这方面,女人之间比我们男人好说话。不管她说什么,我绝不会把她吃了。她是不是怕我?即使她把她的堂弟从头到脚用金子包起来,他也已经在茫茫大海之上了,对吗?咱们想追也追不上了……”

“那么,老爷?”葛朗台太太由于精神紧张,或者她女儿的苦难使她变得更慈爱和聪明起来,尖锐的目光发现就在她回答的时候,她丈夫的肉瘤可怕地动了一下。于是,她念头一转,循着原来的语调说道。“那么,老爷,难道我在女儿面前比您更有权威?她什么也不跟我说,活脱像您。”

“该死的!您今早可真会说话!得、得、得、得,我想您也在耍我。您大概和她串通好了。”

他定睛盯着老伴。

“说老实话,葛朗台先生,如果您想要我的命,您就继续这样好了。我告诉您,先生,即使会送命,我也要再跟您说一句:您错怪您女儿了,她比您讲道理。这笔钱是属于她的,她只能用在正道上,而我们做的好事,只有上帝有权知道。老爷,我求您了,您就饶了欧也妮吧,好吗?……这样才能减轻您的怒气给予我的打击,也许还能救我一命。我的女儿,老爷,请您把女儿还我。”

“我走,”他说道,“这个家待不下去了,做妈的和做女儿的辩理、说话都好像……噗!呸!欧也妮,你送了我好一份恶毒的新年礼物,”他大叫道,“好,好,哭去吧!你现在做的事将来准会后悔,你明白吗?你每三个月领六次圣体有什么用,既然你将你父亲的黄金偷偷送给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到你没钱借给他的时候,他连你的心也会一口吞掉的。你会看到你的夏尔是怎样一个人,穿着摩洛哥皮靴,一副谁也不敢碰的样子。既然他敢没得到姑娘父母同意就把姑娘的宝贝拐走,他就是个没良心、没灵魂的人。”

等街门关上以后,欧也妮走出卧房,来到母亲身旁。

“为了您的女儿,您真勇敢。”她对母亲说。

“孩子,你看,做了违禁的事会得到什么下场?……你使我不得不撒了谎。”

“噢!我会祈求上帝只惩罚我一个。”

“真的?”拿侬惊惶失措地跑来说道,“小姐以后只能吃面包,喝凉水?”

“这有什么,拿侬?”欧也妮泰然自若地说道。

“噢,往后东家的女儿啃干面包而我倒常吃果酱,不行,不行。”

“一句话你也别说,拿侬。”欧也妮说道。

“我闭上嘴就是,不过,您等着瞧好了。”

二十四年来,葛朗台第一次一个人吃晚饭。

“老爷,瞧您变成单身汉了。家里放着两个女人,自己却成了单身汉,真不是滋味呀。”

“我不和你说话。闭上你的嘴,要不我就把你撵出去。我听见炉子上的锅响了,你煎什么?”

“我在熬油……”

“今晚有人来,你把火生起来。”

八点,克罗旭一家、德·格拉桑太太和她儿子到了。没看见葛朗台太太和她的女儿,觉得很奇怪。

“我老伴身体有点不舒服,欧也妮在伺候她。”老葡萄园主不动声色地回答道。

德·格拉桑太太上楼去看望葛朗台太太。余下的人谈了些无关紧要的事。一个小时以后,德·格拉桑太太下来了,大家问她:“葛朗台太太怎样了?”

“情况不妙,很不妙。”她说道,“她的健康状况真叫人担心。像她那样的年纪,应该十二万分小心才对,葛朗台老爷子。”

“以后再说吧。”葡萄园主漫不经心地回答道。

大家向他告辞,几个克罗旭走到大街上以后,德·格拉桑太太对他们说:“葛朗台家有点不对头。做母亲的病得很厉害,而地本人并不知道。做女儿的两眼通红,像是大哭过一场。他们是不是愣要把她嫁出去呢?”

葛朗台睡下以后,拿侬趿着软鞋,悄悄走进欧也妮的房间,给她看一块煎好的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