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扎克在感情上是大度的,金钱上是挥霍的。可是,有一件东西他却是悭吝的,那就是时间。时间对他来说,是绝对地值得珍惜的。他曾经说过:“一天只有一个小时给这个世界。”这是太符合他的事实了。时间对于巴尔扎克,是比金钱更为宝贵的。为了节省每一刻时间,他很少与人交往,甚至那诱人的贵妇人的客厅沙龙中的社交活动,参加的也很有限。因为社交活动的贫乏,他与外界的交往很少。在他的一生中,真正亲密的朋友也超不过10人。而且到了晚年,这个圈子缩得更小了。他没有结交新朋的时间,而需要的是写作的时间。至于他作品中所需要的社会生活和各色人物,他已经在青年时代的坎坷中认识和熟悉了。他现在需要的是把那些人物、世相再现出来,这就比平时更需要时间。所以,他一天只能把一个小时给这世界。
在他的有限的交往中,妇女占着较大的比重。这是因为他童年时代就缺少母爱的原因。而且,在资本主义肮脏的社会现实中,妇女往往要比男子多一份纯洁和善良。他所需要的正是那种融合着母爱的、纯洁而善良的感情。他需要一种宁静的热情,需要在自己的困顿和劳累中找到一位母亲、姊妹和助手。因此,他愿意多和她们接近。
至于说他的男朋友们,那就更少了。他需要他们,主要是为了依靠。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地帮他的忙。他们之间是亲如家人的关系。这些人,都是他二十来岁时,在莱斯底居耶尔街的困境中的老相识。他们都是一些极普通的平民百姓,如参加过他的《克伦威尔》朗读的那位大夫,那位铁器批发商人,还有一位裁缝。他和他们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他生命的终结。
此外,他没有把宝贵的时间拿来结交过这圈子之外的任何人。因为他知道,30岁时,他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摆在他面前的惟一的事情,就是把他的才能和智慧献给写作。他的时间是属于工作的。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与朋友交往。
在创作室里,他的日日夜夜是这样度过的。
晚上8点钟,整个巴黎都停止了一天的繁忙,开始安静下来,人们下了班,回到家中,吃了晚饭,准备开始他们的夜生活了。这时巴尔扎克开始睡觉。在写字台上消磨了这以前的16个钟头之后,他沉沉地睡去了。对这喧闹的世界,他一无所知,更谈不上加入其中了。
晚上9点,一切夜生活开始了,巴黎又从宁静走向喧闹。戏院的大幕已经拉开,包厢和座池里也都座无虚席。舞厅的营业也开始了,人们随着音乐正翩翩起舞。赌场里也挤满了赌徒,他们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骰子或转盘的指针。当然,在公园,在街角,也许还有一对对情侣正在窃窃私语,谈情说爱。而这时,巴尔扎克睡得正香。他的疲劳的脑子正在轻松地休息。
10点了,巴黎居民区的灯光正在陆续熄灭,上了年纪的人都要上床睡觉了。宁静的街道上不时传来辚辚的车轮声,在外玩乐的人们渐渐地回家了。这时,巴尔扎克还在睡觉。这是他入睡后的第三个小时,他正在从睡梦中吸取那未来工作的精力。
ll点了,戏散了。舞停了。赴宴的人们也回家了。饭店、舞场打烊了。赌徒的叫闹,醉汉的喧嚣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了。最后一个行人也消失了。巴黎完全入睡了。这时,巴尔扎克也在睡觉。这是他入睡后的第四个钟头,这也是他与巴黎人有共同睡眠的惟一的时间。
12点,全体巴黎人进入梦乡的时刻,巴尔扎克的工作开始了。既然别人正在做梦,那就是他醒来的时候了;既然人们都在休息,那就是他工作的时间了。在巴黎的灯光完全灭尽之后,一束烛光点燃在那间小屋子里了。而且,为了免得昼光的射进(那样,会影响主人的心境),他让仆人拉上了厚厚的窗帘。现在,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已经造成。这里,没有一个人来打搅,没有一个客人来造访,没有信件叫他分心,没有债主叫他烦恼,也没有一个校样要他来校正……一切的时间都是属于他的了。那是一个漫长的时间的延伸,它的延长度可能是八个、十个,甚至是十几个小时。而这种不能停止、不打算停止的工作条件,也只有在晚上才有。只有在令他停止工作、给他以干扰的那些人们进入梦乡之后,他才能获得这个条件。为此,他把自己的生活和人们的生活颠倒了过来。他说过:“工作中必须中断与必须外出的时候,对我是不可能的。我从未一气只工作一两个小时。”他的工作,一千就是八个、十个,甚至更多的钟头。
他工作的情况是这样的:
12点了,卧室门上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这是仆人在叫他起床了。他从8点睡到12点,对他来说,这已经是相当奢侈的了。他必须在他并未充分享用睡眠的舒适之前,结束那甜美的睡眠,开始工作。他穿上他的宽大的长袍。这袍子是他专门为工作而设计的。因为它宽松、轻便,穿着可以完全自由地活动。这种袍子有两件,冬天是件羊毛的,柔软而暖和;夏天则是件薄夏布做的,透气而不沾身。工作时,无论冬天夏天,衣领永远敞开着,这可以使他不致由于创作的冲动而气闷。有人也说,他选择这种僧袍似的衣服,目的还在于时时提醒他,他在为着一个神圣的事业而工作。而且,就像是一种条件反射一样,穿上这件袍子,他就觉得应当、而且可以抵御外界的一切引诱似的。他用一条编织的带子(据说后来是用了一条金链)松松地系在这件僧袍上,上面还挂了一把裁纸刀和一把剪子。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之后,睡意算是被清除出去了。
仆人在叫醒他之后,随即点燃了桌上烛台上的6支蜡烛,并且立即拉上了窗帘,使烛光不至外泄,也使晨曦和日光不至进来。这一切都在告诉人们,他与外界要完全隔绝了。他要的是远离尘嚣。在这个世界里,一切有形体的事物都隐藏在阴影里。只有那烛台上的6支蜡烛的光亮,扩展在那有限的空间,照着他的工作台,也照着他的脑海和心灵。
巴尔扎克坐在他的书桌旁。那是一张朴素的长方形书桌,是他的财产中最有价值的东西。他对它的珍视胜过于他所有的贵重的东西,比如他那镶有宝石的手杖、许多的银盘子、装潢华贵的书籍,甚至于他的名声。它跟着他从一个住处搬到另一个住处。他也多次地从破产中把它拯救了出来——破产后,债权人常常把他的家具用来抵债,因此常常把它们搬走。而巴尔扎克则常常悄悄地在那些华贵的家具中挑出这张书桌把它运回。它是他工作的惟一见证。巴尔扎克说:“它曾看见过我所有的窘困,知道我的一切计划,曾经偷听了我的思想。当我的笔疾驰于纸上时,我的膀臂几乎是粗暴地在压着它。”没有一个人类中的一员有它那么了解巴尔扎克的。没有任何一个人,和他生活过那么长的时间——巴尔扎克在这张书桌前一直工作到死。这是一个记录着人类最伟大的人物的工作历史的珍贵文物。
他的左手边放着一摞一摞、整整齐齐的空白稿纸。这稿纸是精心挑选过的,有一定尺寸,带有浅蓝颜色的。这种颜色的选择为的是长时间的在烛光下呈现,不至于使眼睛太疲劳的缘故。纸张的表面特别光滑,为的是笔在上面书写时可以毫无阻碍。他的笔也是精心准备的。那是一种用大鸦的翎管做的。除这种笔,其他笔他一概不用。要知道,巴尔扎克写作时,常常是笔尖跟不上思想。像那瀑布一般,江涛一样奔涌而来的思想,如果没有滑润流利的书写工具,那是不可想像的。他用的墨水池,不是那个孔雀石的(这个墨水池是他的崇拜者们送他的),而是从中学时代起就跟着他的那个一钱不值的中、小学生的用品。墨水池边放着几瓶备用的墨水。这个粗莽的大汉,一切似乎都满不在乎,可是他写作所用的这一套设备,却是准备得周周全全,一丝不苟的。他不允许他的任何预防性措施被忽略,因为那将会影响到他的工作,那将使他无法忍受。他的右手边放着一个小记事本,那是为了记取一些突然想到的、而且要在后面的章节里用到的思想、意念或灵感的火花。这就是他的准备工作。除此之外,他一切都不需要了。什么书本啦、论文啦、资料啦、素材啦,他一概不要。这些东西早就进入了他的头脑,早就在那里千锤百炼、烂熟于心了。
巴尔扎克坐在椅子上,向后一靠,卷起袍袖,开始工作了。他用开玩笑的口气对自己说:“开始吧,老伙计!”于是,这匹马就奋蹄拉车了。
他的写作是不容中止的。他的思想,像林中的火舌一样,从这棵树跳到那棵树,然后燃烧了这片树林。这火势越烧越旺,越扩越大。他的笔疾驰如飞,所向无阻。即使这样,他的笔仍跟不上他的思想。他只得将句子进行省略。为了不使思想受阻,他的笔一直不离开稿纸。而且,省略的句子也越来越多。那简直不是写作,而是一场紧张的战斗,是一场奔跑,是一场暴风骤雨。直到他的手指开始痉挛,稿纸在眼前浮动,头颈僵直,手脚麻木时,才暂时告一段落。
从子夜到黎明,五六个小时的不息的劳作,气壮如狮的巴尔扎克也支持不住了。他感到了疲劳。他需要暂时地休息一下。他的眼睛干涩,手指僵直,腰背酸痛,太阳穴鼓胀。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可是,不行,他还不到休息的时候,身体的疲劳只是人的感觉,是身体需要休息的一种信号,而能不能休息,那还得看工作进展的情况。五六个小时,这对巴尔扎克来说,尽管已使他眼涩头涨了,但相对他的工作来说,那还远远不到休息的时候。
清晨已经过去,时钟已鸣响了8下,上午开始了。
过惯了夜生活的巴黎人也许这时正在醒来,也许有的还正在酣睡。然而,对于巴尔扎克来说,新的一个工作日又已经开始了。其实,这也无所谓“新的”。这还是“旧的”,昨天的,正确来说,是昨晚的。这就叫做“夜以继日”。辞典上说,这个词也可叫做“日以继夜”。前者是说晚上接着白天干,后者是说白天接着黑夜干。但是不管是“夜以继日”也好,还是“日以继夜”也好,对于巴尔扎克来说,都是适用的。他既是夜以继日,也是日以继夜。
于是,在正常睡觉的人们还没有起床之前,鏖战了一宿的巴尔扎克,又开始工作了。门上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是老仆人奥古斯督送早点来了。那是一种再俭约不过的饭食。
奥古斯督拉开窗帘,让昼光伸进这与世隔绝了七八个小时的屋子。巴尔扎克也从桌前站起来,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了,他已经在这桌前坐了整整8个小时。他走到窗前,伸了个懒腰,舒展了一下身体,放松了一下心情。他眺望着这个街景。这时,他才想起了巴黎,这个置身其中的城市。这时他才看见,街市已经开始了,店铺正在开门,小孩们正去上学,马车在街上驶过,人们正走向办公室。
巴尔扎克洗了一个热水澡。他喜欢洗澡。热水的泡浴能使他重新获得精力。他喜欢这种浸泡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在那里他可以不受干扰地幻想。因此他常常在那里泡上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