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赚取学位”这一说法概括了侧重外在教育的弊端。在传统的教育范式中,学生投资一定量的小时数(称为学分),然后便机械般地取得他的学位。大学中所教授的一切知识都有以学分形式标明的“现金价值”,这种价值在所教授的各门课程之间是很少或全无区分的。例如,一学期的篮球训练正如一学期的法国哲学课一样赚取同样的学分。在这种背景下,最后的学位被认为是最具有真实价值的。如果在完成高年级学业前离校将会被社会看成是浪费时间,被父母看成是不小的悲剧。你们都听到过母亲悲泣诉说她的女儿中途辍学的愚蠢行为吧,为什么她要在高年级时去结婚,白白“浪费”她本来可以得到的教育呢?在大学三年的学习价值已经完全被遗忘了。
在理想的大学中,将不再有学分、学位、必修课。一个人可以学习他想学习的任何东西。一位友人和我曾试将这一理想付诸实行,我们在布兰代斯大学组织了一系列讨论会并称它为“新生讨论会——理智生活入门”。我们宣布:这个课程不设必读或必写的作业,也不给学分,学生自己选定讨论的课题。并且,我们公开了我们的身份——一个是心理学教授,一个是开业的精神病学家,并且期望通过我们对讨论会的说明和我们自己专业兴趣的说明能向学生表明谁应该来和谁不该来。参加这个讨论会的学生是出于他们的自愿,并有至少要对他的成败承担一部分责任。在传统的学校教室里,情况恰恰与此不同,——那是强制性的,学生总是由于某种原因而不得不进去听课。
在理想的大学中,任何需要内在教育的人都可以如愿以偿,因为任何人都可以自由地学习。学生群可以包括有创造性的、聪明的儿童以及成人;包括低能者也如包括天才一样(因为甚至低能者也能通过感情和心灵学习)。大学将无所不在,它不再局限于一定建筑物和一定时刻,教师将是任何有体会并愿与他人交流的人。学习与生命同长,活到老学到老。甚至死亡也能成为一种哲学启发的、高度教育的体验。
理想的大学将是一种教育的隐退,使你能试着发现你自己;发现你喜欢什么,需要什么;你善于做什么,不善于做什么。学生们将选取种种主题,出席种种讨论会,虽不敢十分肯定自己应走哪条路,但已在寻找自己的使命,而一旦找到了它,他们能很好地利用他们所受到的技术教育。也可以这样说,理想大学的主要目标将是自我同一性的发展,同时也是使命的发现。
我们说自我同一性的发展,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找出你的真实愿望和特征是什么,在哪种生活方式中它们能表现出来。你经过学习成为真诚的、忠实的,也就是让你的行为和言谈成为你内在感受真实而自发的表现。我们大多数人已学会避免真诚。你可能正处于一场战斗中,你的内脏正因恼怒在激荡,但假如电话铃响了,你仍会拿起话筒,亲切地应一声“喂”。真诚是虚伪向零点的下降。
有许多教导真诚的方法。训练组是一项尝试,它使你意识到你真正是怎样的人,你对他人怎样反应。途径是给你一个变得诚实的机会,说出你的内部真正在进行什么活动,而不是掩饰真相或斯文回避。
我们描绘为健康、坚强和鲜明的人,他们在感受内在心灵方面比普遍人更加灵敏、清晰;他们知道他们需要的是什么,正如他们清楚自己不需要什么一样;他们内在的爱好告诉他们,某种颜色和另一种不协调,他们不需要毛衣,因为它使身上发痒,或肤浅的性关系不能满足他们的需要。与此相对的一些人恰恰相反,似乎很空虚,失去和他们自身内在信号的接触。他们吃、喝、拉、撒、睡,都按钟点安排,而不是接受他们自己身躯的暗示。他们做一切事都以外部标准为根据,从选择食物(它对你有益)和服装(它正时兴)到价值和伦理判断(我爸爸说的)都是如此。
我们非常善于使我们的孩子弄不清他们自己的内在呼声。某个孩子可能说:“我不想喝牛奶。”而他的妈妈却回答:“为什么,你知道你需要喝点牛奶。”或者孩子说:“我不喜欢菠菜。”而她告诉他:“我们必须吃菠菜。”有能力察觉来自内部的这些信号是自知的一个重要部分,但做妈妈的却弄得这些信号混淆不清,这对她的孩子不会有任何益处。她也能很容易地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菠菜,但因为如此这般的理由,你无论如何得吃一点。”
有审美能力的人对于色调、外貌的协调、式样的适宜等等似乎比多数人有更清晰的冲动声音。同样,智商高的人对于理解真理、看出这种关系为真、那种关系非真似乎有强有力的冲动声音,正如有审美能力的人似乎能看出这个领带适合这件夹克衫而不适合那件一样。
在儿童中进行了大量关于创造性和高智商之间有何关系的调查研究表明,有创造性的儿童似乎是那些有较强冲动声音告诉他们什么是对什么是错的儿童。而非创造性的高智商儿童的冲动声音似乎已经丧失,他们变得遵循常规,总是期待父母或老师给予指导或启发。
关于伦理和价值问题,健康人也较有清晰的冲动声音。从某种程度来讲,自我实现的人已经超越了他们文化的价值。他们与其说仅仅是某国人不如说是世界公民,首先而且重要的是人类的成员,他们能客观地看他们的社会,喜欢它的某些方面,不喜欢另一些方面。
假如教育的一个终极的目标是自我实现,教育就应该帮助人超越他们自己的文化强加于他们的条件作用而成为世界公民。这里便有了一个如何才能克服他们的文化的问题。面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时,你如何才能唤醒他对全人类的同胞意识,以便他长大成人以后能仇视战争并尽一切努力避免战争呢?教堂和主日学校已经审慎地回避开这项任务,并以向孩子们讲授多姿多彩的圣经故事作为替代。
我们的学校和教师应该追求的另一个目标是使命的发现,一个人的命运和归宿的发现。一部分要理解你是什么人,一部分要能够谛听你内在的声音,也就是发现你要用你的生命做什么,发现一个人的自我同一性和发现一个人的事业,或揭示一个人将为之献身的圣坛,发现一个人的终生事业有点像发现一个人的配偶。
在婚姻方面,有一个风俗要年轻人“进行实战”,和许多人接触,进行一、两次恋爱,在结婚前或许还要进行一次严肃的试婚。这样,他们才能发现他们在另一性别的成员中喜欢什么和不喜欢什么。当他们变得越来越意识到他们自己的需要和愿望时,那些非常了解自己的人最终也恰恰能彼此发现并结识。在你寻找你的终生事业时,有时也有非常相似的事情发生。你感觉它很合适,或忽然你发现一天24小时似乎太短了,于是你开始抱怨人生的短促。
在我们的社会中,却有许多职业顾问根本不懂得人的存在的可能目的,甚至不懂得什么是对于基本幸福所必需的。所有这一类型的顾问所考虑的只是社会对航空工程师或牙科医生的需要。没有一个人提及,假如你对于你的工作不满意,你就丧失了自我完成的最重要的手段之一。
概括来讲,学校应该帮助孩子们观察他们自身的内部,并从这种自知中得到一系列价值观念。但在传统教育模式的学校中并不讲授价值。这可能是从宗教战争时代传递下来的惯例。在那个时代教会和国家是分立的。统治者认为价值的讨论是教会的事,而非教会的学校只关心其他问题。在严重缺乏真正的哲学和训练有素的教师的情况下,我们的学校不讲授价值也许还是一件好事,正如由于同样的理由不讲性教育一样。
对自己有不同的观点是人本主义教育哲学所产生的许多结果之一。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概念,几句话很难说清楚,因为几个世纪以来,它第一次谈到一种内在的本质,谈到种族性,谈到动物性。这和欧洲存在主义者的看法显然不同,尤其是萨特的。
萨特认为,人完全是他自己的设计,完全是而且仅仅是他自己专断的、没有辅助的意愿的产物。在萨特和一切受他影响的人看来,一个人的自我变成了一种专断的选择、一种命令式的意志,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或做什么事而没有任何关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的准则。萨特基本上否认生物学的存在,完全放弃了任何绝对的或至少是任何遍及全人种的价值。这非常接近于使强迫性神经病成为一种生活哲学,其中你能发现我曾称之为“经验空虚”的特征——不存在从内部发出的冲动声音。
美国人本主义心理学家和存在主义精神病学家大都更接近心理动力学家而不是萨特。他们的临床经验使他们设想人有一种本质、一种生物的性质、一个物种的成员性质。我们很容易就能说明“揭示”疗法能帮助人发现他的自我同一性、他的真实自我,简单地说,就是他自己的主体生物学,于是,他能进而实现它,“造成他自己”,进行“选择”。
问题的关键在于,人种是唯一的一种物种,它发现自己很难为统一的物种。一只猫就是一只猫,似乎没有什么问题,这是不难理解的。猫似乎没有什么复杂性或矛盾或冲突,没有迹象渴望成为狗,它们的本能是非常明显的。但人种却没有这种明确的动物本能。我们的生物本质、我们的本能残余是微弱而难以捉摸的,而且它们很难把握,那些外在的学习比我们深蕴的冲动更有力量。这些人种中最深部的冲动处在本能几乎已经完全丧失的场所,它们在那里是非常微弱的、极端纤细娇嫩的,若想发现它们只有深挖,这也就是我说到的内省生物学的所在,生物现象学的所在。
也就是说,寻求自我同一性、寻求自我、寻求自发和自然的必要方法之一:闭上你的眼睛,隔断噪音,摒除杂念,放下一些事务,完全以一种道家的和承受的方式使自己放松。这里的技术就在于等着瞧会发生什么事,会想到什么。这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谓的自由联想、随意浮游,而不是有什么固定任务的活动。而如果你这样做取得成功,并懂得怎样去做,你将会忘记外部世界及其嘈杂声音,并开始听到一些微小的纤细的来自内部的冲动声音,来自你的动物本性的暗示,这些感受不仅来自你的普通的种族本性,而且来自你自己的独特本性。
这种现象不但有趣而且很矛盾。我一方面谈到揭示或发现你的特质,在全世界发现你和每一个他人的不同之处。另一方面,我又谈到发现你的种族性、你的人性。
正如卡尔·罗杰斯所说:“当我们在寻求我们自己个人的同一性时,进入作为特殊而独特的自我越深,我们也越能发现整个人的种族,这种情况是怎么发生的呢?”这会很容易使你想到R·W·爱默生和新英格兰的先验论者。发现你的种族性到足够的深度,这两方面将会很好地融合在一起。懂得如何成为丰满的人意味着两种活动同时进行。你在主观上体验什么是你所特有的,你为什么是你,你的潜能是什么,你的风格是什么,你的步调是什么,你的爱好是什么,你的价值是什么,你的身体的趋向如何,你个人的生物因素引你到何处,即你和他人有何不同。在这个过程的同时它又是了解一个人成为像其他人一样的人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也就是了解你和他人有何相似之处。
教人了解生活的可贵也是教育的目标之一。假如生活中没有欢乐,就不值得生活。很遗憾,许多人从未体验过欢乐,体验过那些我们称之为高峰体验的全面肯定生活的极少的时刻。弗洛姆既谈到能经常体验欢乐的乐生者,也谈到似乎从未体验过欢乐时刻的欲死者,这些人对生活的理解是微乎其微的。后者会追逐他们生活中的各式各样愚蠢的机会,换个方式说,他们为了摆脱自杀的痛苦念头,他们希望能有一个意外事件来拯救他们。
在逆境下,如在集中营中,有的人认为生活每时每刻都很珍贵,不断地为求生而斗争,而另一些人却任自己毫无抵抗地走向死亡。我们研究发现,只要你能给那些进行局部自杀的吸毒上瘾者提供某种有意义的生活作为替代,他们放弃吸毒是很容易的。心理学家曾把酗酒者描绘为极度沮丧、厌烦生活的人。他们形容这些人的生存为一种无尽头的平板经历,没有任何高潮和低谷。柯林·威尔逊在他的著作《新存在主义导论》中指出,生活必须有意义,必须充满高度紧张的时刻才能肯定生活使它有价值。不然,死的愿望就可以理解了,因为谁甘愿忍受无尽无休的痛苦或烦恼?
我们知道儿童也有高峰体验,这在童年期是很常见的。我们也知道,传统的学校制度是一种压碎高峰体验、禁止它们出现的极端有效的工具。在教室中,老师很难容忍儿童欢娱的景象,而且他们不是自然地尊重儿童。自然,一间教室坐满35个孩子又要在一定时间内教完一节课,这种传统的模式会强迫教师比她教学生学习体验一种欢乐感时更注意秩序和安静。但一些官方的教育哲学和师范学院似乎由此得出一个不言自明的想法:一个孩子过得快活是危险的。要知道,甚至学习阅读、减法和乘法这样的困难任务(在工业化社会中是必须的)也能弄得很有吸引力并成为一种乐趣。
幼儿园教育能做些什么来对抗死的愿望,小学一年级能做些什么来增强生的愿望呢?也许它们能做的最重要的事是让孩子得到一种成就感。儿童在帮助某一比他们自己幼弱的孩子完成某件事时能得到很大的满足。不加管辖和约束能使儿童的创造性受到鼓励。由于儿童模仿老师的态度,老师能受到鼓励变成一个欢乐的、自我实现的人。父母把他们自己歪曲的行为模式传递给孩子,但假如教师的行为较健康、较坚强,孩子将转而模仿教师。
如何才能实现理想式教育呢?首先,不像作为讲课者、条件者、强化者和老板的教师的流行模式,道家的辅导者或教师是承受型的而非干扰的。
我有一次曾听说,在拳击界有一个年轻人,他自己觉得很不错并想当一名拳击手,到体育馆找到一位负责人说:“我希望当一名职业运动员,愿列入您的门下,我愿受您管教。”在拳击界,那时要做的事是试试他。好的经理会挑选出一位职业拳击手并说:“领他去拳击场,和他打几个回合,让我们看看他的能耐如何。让他把他的本事全使出来。”假如证明这位拳击手有希望,是一个“天生的”材料,好的经理就会接收他并训练他,看他是否能成为一位拳击家,一位更好的拳击家。
换句话说,他认为他的风格是一种天赋,是给定的,他只能在给定的风格上建造他的未来。他不是一切都从头来过,他也不会让新生忘掉他已经懂得的,完全按一种新的模式来练习,那等于说,“忘掉你的身体类型”或“忘掉你的所长”。他承认他的现状并依据他自己的才能把他培育成一位他有可能成为的最佳拳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