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必读名家精品——悲情难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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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童年

雷加

我生在鸭绿江边一个小镇子上。它叫三道浪头,单单这名字不知给鸭绿江添加了多少美。

江岸坡陡,每天有两次潮水冲刷它。夹芯子夹芯子——江心沙洲。

随着潮涨潮落,时高时低。各种烟囱的火轮停在江心,其中有个歪脖子烟囱,至今留在我的记忆中。

等待装船的木排,遮满了江面。我知道下游不远出了江口就是大海,上游有个我梦寐以求的繁华城市——东边道属“安东”。

我什么时候,第一眼瞧见这江水的呢?在梦中,还是在母亲的怀抱中,我记不清了。什么时候我才懂得它的江水,绿得这么美呢?我也说不清了。

但,它的确绿得真美,绿得透心的美。

那也许是,在我大门前的小河沟里。这河沟每天都有潮水涨退。它随着月亮的圆缺,有几天水到大门坎了,有几天又后退了。当时我只顾捉虾游戏,并不晓得这就是大地的时间刻度。

也许,它是在我第一次乘船去安东的时候……木船叫舢板,有高大的篷布,上行三十里,顶流又逆风,船舷吃在水里,桅杆倾斜,左右穿梭,像之字形在江面上横行,这叫“滑樯”。

也许是,当我第一次乘坐爬犁的时候,人站在爬犁后面木撑上,用带铁锥的长杆戳冰前进。辽阔的江面,一片冰的世界。狗皮铺在爬犁上也抵不住寒冷,流泪的两眼,全是闪光的快乐。

不,也许是我在冬寒中看见的那些预备下窖的冰块,一个个四方体,看上去是白的,两侧又是绿的,它比玻璃砖侧面的绿色还绿,这是渗透灵魂深处颤抖着的绿。

有一年冬雪,刚刚落下,空气温暖而又那么静寂。街上无行人,灯光疏落,只听见雪片落下的声音:在洁白的白毡似的道路上,只留下了我的一双脚印,我一直走去,走进梦乡。梦中我看见的又是鸭绿江水,它的绿色一直带进我的梦乡。

绿色的梦啊J你的绿的生命,比晴空万里的蓝天,比繁星托顶的夜空还要诱人。

我的父亲,也是我的梦。

他是从海南海南一闯关东的人,称山东老家为海南。凭着祖传中医闯关东的。当时他也年轻,又是那么文弱,一直到老,他也是一个极其和善的老人。他有一双柔嫩红润的手,手指上留着长长的指甲。不到三十岁他就蓄起胡须了,为的是他擅长妇科,常常给年轻的妇女把脉,不如此就不够庄重、正派。他讷言,又声音不大,也不常正视病人,只是在看舌苔和专注病人面孔某一部分时,才看上一眼。他的声音只有病人听得见,又是那么娓娓动听,仿佛先向患者通过脉搏传进心声,这是驾驭人道主义所必需的。他的话,除各种病情专为用语外,一般都是鼓励的话,解除顾虑的话。这些话如同一般的寒暄,问候,极其平常,然而又是不可缺少的。就像药方中离不开甘草之类那样。随着他的声望的增长,这些话的份量更加不同了。他的一分安慰,唤起了患者的十分信心。这在疗效上是十分重要的因素,后来他成了当地的时医和名医。当他的名声鼓噪一时时,仍极谦恭,和善。他是一个怕远行的人,却到鸭绿江对岸朝鲜龙岩浦那个地方看病。有一次,一个病人拿走了他挂在墙上的水獭皮帽,他也毫无怨言。他从不曾呵斥过我,我记得他在冬夜里还为我把我的棉袄里比针脚还密的虱子捻死,又放在一个小酒杯里。我不记得他曾违背过我的心愿,我十五岁去沈阳,又流亡关内,还到过海外,在经济上他是负担不了的,但他从不阻拦,只有爱护,也从不担心。他在我面前,很少父亲的尊严,但我却格外敬爱他。

我曾想过,他当年怎样一个人到关东来的呢?怎样又落在这个小镇子上呢?后来我接触到安东各大商号的黄县帮,蓬莱帮。牟平帮……他们多是同县的,也有同村的,似乎各有源头,到了关东又备有自己的集中地。这当然是长期流民所需要,自然而然形成的流动上山挖参的人,放木头的人,每年一次从上游往下放木排的人。他们似乎也是由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起来,互相照应,各有对方的亲谊,这是一个又一个被联结起来的纽带。他们为了谋生,齐心奋斗又各自前进。

他们都是胶东半岛人,我由各种不同的又相差无几的方言中听得出他们又是哪一个县份的人。他们没有结社,也没有海誓山盟;但有不可动摇的信条,相互帮助的义气。他们过年过节遥拜海南的祖先;但更崇拜天上秃尾巴老李和地上“老把头”。这两个传说,是他们信仰的神,忠实的伴侣,信心和胜利的象征。

秃尾巴老李,是一条秃尾巴黑龙。它不只是汉人的。在黑龙江两岸,它也是满人的,鄂伦春人的,赫哲人的……似乎这是各族人民都有的众多的神,或者只这么一条秃尾巴老李,各族人民为了各自的幸福都愿意它是属于自已的。无疑它是公认的黑龙江之神。神话自有一种夸大的脸谱和非凡的性格。有的说是一条孽龙,有的说是一条大鱼,有的又说它是犯了天条被禁锢起来的神。它的脾气也反复无常,一发睥气翻江倒海,其害无穷;但又说它素以乐于助人和善出名。前者突出了后者,没有严威,也就不能给人以力量,艰辛的人们,需要香膏和信心。它偏爱山东人,船上有了山东人就不会翻船;

又说他自己就是山东人,淹死在江中,因它秉性刚直不阿而成神。黑龙江水浪冲天,常常翻船,这里立下这个规矩,开船之前,船老板必要吆喝一声:

山东老乡来了没有?如果无人应声,此船不开。当然山东人多,总有人在,船老板放心,所有老客也都沾光,这显示了山东人的光彩,也显示了秃尾巴老李无微不至又无处不在忠于职守的恩泽。

兴凯湖东端的龙王庙,供奉的就是它。香火极盛。这是神化了的人。为了信仰把神入化了。但老把头的传说更有烟火气。

山东莱阳县有个姓孙的老把头,到长白山挖参,迷路饿死在山里。临死前,他咬破手指在石壁上写道:

“家住莱阳本姓孙,偏江过海来挖参,三天吃了个拉拉蛄拉拉蛄~即蛄蝼。你说伤心不伤心。要有家人来寻找,顺着江河往上寻……”

老把头死后成神,与山神爷齐名,他专门保护放山的人。大家把他当做放山人的祖师爷。每逢节日或挖到大参,都要杀猪宰羊祭祀他。在山里迷了路或遇到野兽,也求他来保护。

山里的不成文规矩:树墩子不能坐,要表示尊敬,因为这是老把头的桌子。

到了山里,晚上升火睡下之前要烤鞡,烤完要抖落几下,这是必不可少的仪式,借此表示你要住下。老把头夜间准来,保你安全无恙。这是不可不信的。林子里夜间根本看不见星星,不时有亮光出现,这又是什么?这就是老把头巡夜的灯笼,夜里安睡的人,偶而睁开眼睛都曾看见过。

这又是神化了的人,果有其人的话,确是把人神化了。

两者有时合二为一,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秃尾巴老李是天上的福音,老把头却又那末可信,对比起来,还是老把头比秃尾巴老李更加亲切些。

凭着对老把头的信念,解救了许多人,又鼓励了许多人。闯关东的人全部富于创业精神,老把头就是这些人的保护神和精神支柱,虔诚于老把头,就是忠实于朋友和坚定了自己。这支长年不息的移民队伍,他们在前进中有了老把头的引导和保护,勇敢得像用一根铁链串起来一样。

我想像不出我的父亲,这个文弱书生,早年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但我相信他也受过老把头的保护。听说他在家乡考过秀才未中,回家半路上走着走着睡着了。体弱呢?灰心丧气呢?他来关东时一定也是挤在三等舱里,连动也不敢动,听着一片海浪声,脖上挂着一串杠子头火烧,又干又硬,啃了一个又一个,一直到旅程的终点。那时他心里想的什么呢?他不能挖参,也不能放木头。那时他是那样年轻,能够相信自己的医术谋生吗?他写一手好字,后来全镇过年的对联几乎全是他写的。他也有几本古医书,他又是怎样学习的呢?我听他说,我生下来那天,这位年轻的父亲踩在没膝的雪里,一步一步向山中小屋走去。他吸烟,也喝一点酒。养了几盆花和一幅郑板桥的竹子,这就是他全部生活的色彩。此外,他谨慎,克己,平淡,清雅,又为什么那么名噪一时呢?为什么我们的家像所有闯关东的一样,除了几个同乡别无亲友呢?庭院中有明月星空,却没有当地的传说和歌谣。一一个异乡客人,怎么单单留在这个小地方又落地生根了呢?但是,我从父亲身上却看出他的传统的信念:要帮助人,尤其是同乡。

已来的同乡,有的编席子,有的以贩卖劈柴为生。他们来求帮,告贷,从不拒绝。每隔几天就有从龙口,烟台开来的火轮,他们全都山东人打扮,携家带口,在家里住上几天,叉转向别处。有的又一住件下来,做为长期客人。

我有一位二叔,驼背,也讷言,从山东老家来过两次。我总爱吃他带来的炒面。炒面是黄色的,放在手心里,水要和得匀,手要攥得紧,然后一口一口咬着吃。家乡出麦子,但不能全吃麦子,这应该做点心用,或者赶集用,决不是庄稼人在地头上裹腹用的。我二叔回山东时,总带些钱去,最初是修理房屋,后来是盖了一所新房。

我父亲从来没有回过山东。他不想海南吗?好像人一走由准来挣钱盖房呢?父亲在镇边上也盖了几间草房,我前边说过的潮水小河沟,就直接通到门前。镇上只有一口好吃的水井,平常由挑水夫送水上门,按月付钱。这里地势较高;但那年海啸,海水进门,又淹没了炕沿。父亲当时害眼疾,多少天不好,只好用品红涂红了眼圈,一只小船把我们全家救到山上,他的眼疾也就不治而愈了。海啸能治眼疾,这是他想不到的医药良方。

我的母亲善于持家,每年总要晒酱,养鸡,养鹅。她能揣揣鸡屁股,看它是否下蛋,也能从刚刚孵出的小鸡里分出公鸡母鸡。房头有个小菜园子,她自己种了苞米,豆角。她常给我吃刚摘下的黄瓜,我偏要去偷吃黄瓜,因为她摘下的都是大的,我可更爱吃小的,嫩的。当一个同乡,也就是我上面说的当挑水夫的那个,因为年老了,再不能挑水了,便住在我们家里。这时菜园就扩大了一些。有一年父亲又叫他住篱笆外面空地上种了几排杨树,一过冬全死了。这是猪的祸害,不能怨他,何况他又只有一只眼睛。

我只有同岁伙伴,没有一个沾亲的姑表兄弟,我家离镇子又远,也没有什么人来往,这个孤独的挑水老人,便成了我的友伴。又过了一年,他的另一只眼睛也瞎了,常常躺在他的小炕上,没有一点声音,平常他也是一个不大说话的人。

那年夏天,几个同学随便遇到山坳里一个小山神庙,有人说砸了它,跟着扔去无数石块,我也抬起腿把山神牌位踢下山坡。那正是中午,炎阳当头,我在回家路上,感到头晕,没有精神,不知为什么我没有走正门,进屋之后又躲在门扇后面,坐在那里发蔫,过了好久,母亲才发现,说我发烧,一连躺了好多天,原来出了一场水痘。有几天我昏昏迷迷,总有挑水老头摸着走来陪我,我病好之后,发现他突然苍老多了,步履更加蹒跚了,是不是他也病了一场呢?

到了秋天,父亲计议让他回山东老家。中国之大,从海南到关东,犹如到了外国,家中虽无近亲,落叶归根,故土总是亲的。于是买了船票,把杠子头火烧串起来准备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是闯关东路上必需的食物,又给他结了伴,一路上可以招呼他。那是第二天早晨,准备上船了,他的行李卷也用绳子捆好了,放在炕头上;可是人没有了。

厕所里没有,前邻后舍也走遍了,呼喊也没用,因为他的眼瞎不会走远,可是人呢?又过了一个时辰,才在菜园的尽头找到了他。我在大人腿缝中间看见他半屈着腿,用自己的腰带在一根木桩上吊死了。我没有看见他低垂的面孔,只见一串嫩黄有花边的,像一串向日蔡似的杠子头火烧,挂在他的脖子上……

我被人推开了,只听见父亲叹了一声:“晚了一步,这怨我,早两年打发他就不会……”

我又默记了一条信念:帮人要帮到需要处。

无疑,挑水老人在他奋斗一生中是个失败者,在他孤傲精神上又是一个胜利者,他始终是老把头的好友,一生中贡献了自己,也得到不少帮助。

这就是我的童年,伴着鸭绿江水度过的一点珍贵的记忆。

鸭绿江永远迥萦在我的梦中。永不消逝的绿波流过了我的一生。我为着“收复失地”、“打到鸭绿江边”这个响亮的口号,追求着真理和共产党,开拓了我的生活道路。

1981年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