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邦达列夫
中亚细亚夏天的傍晚,散发出一股尘土味;目行车的轮胎在水渠旁的小道上发出干磨的沙沙声,水渠两旁长满了榆树,树梢沐浴在太阳下山之后的恬静的晚霞之中。
我坐在车座前边的硬架子上,紧抓车把,还被允许掌握那个扳铃儿,它有一个镀镍的半圆铃盖,还有一个弹簧小悬锤,手指按下去,它会弹回来。
自行车急速驶向前,车铃儿不断响叮叮,我显得像个大人,像个勇敢的人,这特别是因为背后有父亲在蹬车,皮革鞍座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觉得出他身上的温暖,觉得出他的膝盖在活动——他的膝盖时而触碰我那穿着凉鞋的脚。
我们是在去哪儿呢?是去附近一家茶馆,它在“护送队”大街和萨马尔罕大街的拐角处,在水渠岸边的老桑树下,那渠水每晚呈现绯红色,在两岸我说,“这话是我向四舅提起的,我不知道大学毕业后会有怎样的生活,你这样一个人过日子,我觉得难受……”他听我声音变了,便说,“以后再淡吧……”我说,“既然开始了,就谈下去吧。”于是他讲了许多不再结婚的理由,我讲了许多他必须再结婚的理由,谈到隔邻人家鸡叫,也谈不出个所以然来,事情也就这样搁下了。
抗战军兴,国民党蒋介石弃南京不守而奔武汉。父亲工作的津浦路已完全沦入敌手,就此把员工全部解散,我父亲也因为肺病复发,辗转回到_卜海。
他到沪时,我已决定去香港,便租了间屋子把他安顿好,自己则上了旅途。
父亲在上海租界里过起文字生涯来了。他不时为一些抗日的报刊写监掌故一类的文章。以后他在一个朋友开的小银行里找了个工作,日子也还凑合。太乎洋事变后,他工作的银行关了门,我在重庆很久后才知道,幸而我不时托人带些钱接济他,生活得以渡过。胜利后,我回到上海,他已住在我的一个亲戚家里,每天给孩子们补课。那时我多么想找到几间房子和他住在一起,可是国民党劫收的房屋我没有资格去消受,而出钱顶房子,又一无黄金二无美钞。我实在愧见我的老父,因为我自己一家四口还是临时住在岳父家的。父亲似乎早已见到我的苦衷,到1947年冬天,他不动声色地写信给我杭州的一个寄姊,要到杭州去卜居。杭州的阿姊当然欢迎,等我知道,他们已-一切安排好了,要我做的大事,便是把父亲送到杭州去。
父亲说了许多理由。说年老了,苦于上海的烦嚣,所以要到杭州去住,可以清静些,在西湖边徜徉终日,也对他的肺疾有所帮助。他越是谈他的理由,我越是增加自己的负疚心情。我没有一处自己的家,我拿什么理由来留他!他在杭州住不上半年,还是回到上海来了。我岳母看我找不列房子,不能一家团聚,而终日怏快不乐,便收拾一间屋子出来,给我父亲住。但他在这儿也不过住了一冬,之后便因肺疾复发而进了医院。
不过,虽然仅仅是一冬,由于朝夕相处,我们父子之问的了解,倒也日益加深。当时他和我谈得最多的是解放战争的形势。父亲的思想,照他的年纪和所受的教育来说,作为一个旧民主革舌仃时期的老知识分子应该说是很开明的。他年轻时参加过孙中山先生的同盟会,大革命时期他参加过国民党,但是在济南惨案日本帝国主义出兵山东,残酷杀害中国的外交特派员蔡公时(现在的年轻人恐怕不会知道他是被日本帝国主义者剜眼割舌凌迟而死的)后,他从此便看不起蒋介石,他那时因为懂日文临时调到蔡公时那儿当随员负责交涉济南青岛铁路通行的工作。济南惨案发生,他仓卒撤退回来,看见蒋介石那种无耻投降的行径,他上书力争,可是谁也不理会他,他写了多少字的意见,退回来时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他悲愤之余,便辞职不干。一直到全面抗战,胶济铁路的权益,也没有从日本人手里拿回来。
抗战胜利,沦陷区的人民,怀着满腔爱国之忱,欢迎国民党归来,但他们所得的只是又一次洗劫,国民党反动派的作为并不下于日帝。我父亲也就在这个时候,开始对中国共产党有了些认识。到1948年时,他已经完全寄厚望于解放大军了。国民党的报纸从来都是“胜利”的消息,从前线逃跑日“转进”,失掉城市则曰“战略撤退”如此等等。父亲每每看到这些大标题,便冷冷地说,“又吹牛了,也不怕脸红。”解放战争中的重大胜利和消灭蒋介石的有生力量使他高兴,对共产党的指望也就更强烈。他在病榻前曾经说过,我从年轻时就希望有个强大的中国,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中国,民主自由的中国,同盟会给我失望,国民党也给我失望,现在只能寄希望于共产党了。这种对中国共产党的朴素感情,我想正是那些在大陆解放前夕,拒绝跟国民党到台湾或远离祖国的爱国知识分子所共有的。深为遗憾的则是父亲既没有亲见上海的解放,也没有看到新中国的诞生。如果他还在世上,他一定会欢欣鼓舞的。他那种对党和对中国解放事业的心向往之,纯粹是他把推翻帝制后逐个时期加以比较辨析的结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这种感情是原始的,但也是诚挚的,可惜他活在人世的年月太少了,死时不过六十几岁,照现在的说法,他还不算太年老啊!如果他还活在世上,他一定会对我说好好干吧,你的日子比我处得好。
而现在我已经超过父亲的寿命,我当然还要干,而且还要对我的儿孙辈说,好好干吧,你们的日子比我处得更好。
想起父亲,我没有悲哀,只有负疚和歉然之感。我总在心头说,要是我能使他辛苦了一辈子的晚年过得稍稍顺畅些,早有个落脚的窝,他一定不会那么早死去,而看不到光辉的今天的。这真是昊天的遗憾。
1982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