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一生必读名家精品——悲情难咏
29691700000007

第7章 人生(节选)

〔英〕布瑞南

人的一生,从母体中到死亡,好比一列运行的火车,刚刚启动即加快速度,然后渐渐减速,最后停下。一个人在来到世间的最初几个月,他走过了祖先们费时千百万年所跋涉的阶段;接着,他开拓了新的疆域,而这之后的一切努力,决定着他一生中最后的历程。在停止脚步之前,他能走多远呢?我们必须敦促自己,更注意去发展那些与丰富知识、提高技能不同的东西——如果它存在的话。人要变得有价值,那就意味着要发展我们与他人相处的关系,要善于在闲暇之际会适当地娱乐。在这发展之中,伴随着新的阶段,会出现新的障碍,这样,为了每向前一步,往往就要向后退一步或半步。

歌德说:“每个人在年轻时,相信这个世界仅仅是随他而开始,万事万物仅仅是为他而存在。”正是因为有这种信念,才产生了所有成年人的麻烦事。

雄心勃勃的人回首往事,如同赛车运动员回味刚刚完成的比赛,他仔细地回忆着每一圈跑道,每一个拐角,想着如果当时快一点减速,或晚一点刹车,等等,那么他可能会赛得更好一些。“假如、只要……”诸如此类的想法,在人的老年时占据着重要的位置。

反省。一个人用显微镜看布,他看到的不再是布,而是不同的东西。一个人观察自己时同样如此。事物只有将它置于恰当的位置、适度地观察时,才能保留它们的本来特征。

对自己的行为作出几种不同的解释时,我们就知道,自己正在掩饰某些东西我们最熟悉的事物,常常是我们所缺少的。因为我们已经花费很多时间来想它们。

看到别人的愚蠢,我们原谅自己的愚蠢;看到自己的愚蠢,我原谅别人的愚蠢。

勇气,即反抗自己的敌人的力量,道德的勇气则是反抗众人、有时乃至是自己朋友的压力。

有时安排自己的不幸,也怀着安排幸福的同样的热情。这难道是在作安排时,都在释放自己的能量?作出决定,最令人精疲力尽。拿破仑的伟大,就在于他能时时对许多不同事情作出决定,而且常常是正确的。

他,生活中充满斗争,时有挫折,因而不幸。我,生活中安稳平静,因而幸福,这就是我们之间的鸿沟。不幸者嫉妒、厌恶幸福者,这常常几乎是阶级的区别。

很难想象自己会容忍任何卑劣之极的行为,即使环境的压力将它强加于身。一个人,只有带着万分惊恐,怀着嫉妒或气愤,来知道一个行为可能是最卑劣的,尤其当它是暗中进行的时候,然而,即使人们实际上不容忍它,那也希望能够容忍它。

人们情愿自爱,但常常不能如此。原因在于他们已将自己确立成一个理想的形象,而将真实的自己置于阴影里。

因恐惧,我们向他人承认自己的恶行,却又装出对此漠然视之的样子,以表明自己的天真和可笑。

我们对友人之死会很快停止悲哀,因为我们也正在走向自己生命的终点,会和他们重逢。他们虽不在世,却又时时和我们在一起。

智者,坚信思想比价值更重要。即是说,他们是思想,别人是价值。

有些幻觉如果把握住是有害的,有些则是有帮助的。让我们至少收藏有我们的幻觉。

一个人,不承认自己的真实感受,伪善便露面了。正是如此,阶级感情和肤色偏见存在于绝大多数人身上,但不得不加以虚饰。

一些人三思而后言。而另外一些人则率先说出,他们常常惊奇于自己的话。这些话是直觉。

贫穷,是伟大的教育者。从不知道它的那些人,总会有所缺少。

世上有些事,穷者知则富者不知,病者知刚健康者不知,愚者知则智者不知。

聪明,意味着对我们所有的观点和意见的虚伪之处,对我们最依赖的事物的不确定性和不稳定性,保持着清醒的头啮和判断力。

人们编造谎言,其自信远远大于讲真话。这难道是因为他们更加钟情于明明是自己编造的东西,而对已经发生的事情却漠然视之吗?记忆并不是这样一个贮藏所,那里收藏有我们所需要想起的事,好比手中的魔杖,可以随时召唤。图书馆收藏有我们所需要的书,但一旦突然需要某本书,我们并不能一下子找到它。

糟糕的记忆是创造之母。莎士比亚把在中学学习的拉丁文忘得一千二净,可却灵活地驾驭英语的每一个词和谚语。

有一个秘密的敌人,总是伴随着我们。它藏在笔中,躲在眼镜里,飞机票上有它的影子,必须马上回答的重要事务信件中,也留着它的痕迹。它无时无地不伴随着我们,这个默默无语的、奇怪的闹鬼,我们从来没有学会赞赏它的幽默的性情。

我们追求的是幸福,可是回头一看,过去的日子里所得到的都已成为经验。关于这发点,叔本华这样说:我们有些像那些炼金者,本指望炼出金子,可替而代之的是发现了那些更有价值的事物,譬如火药、药、化学化合物和一些自然原理。

幸福需要成为永恒感情的一个组成部分:对此的信念或别的类似信念,将永不消失。

世界上有一位否定一切的清教徒,在从他的那座钟楼往外观看。有时,这种否定一切的思想足以摧毁我们的快乐和愉悦。

一些人独自居住一处生活,是为了忘掉他们自己。实际上,对于想念他们并且常常是痛苦地想念他们的人来说,他们的独居却是不恰当的,那会更增加人们的想念。

池中之蛙吃食、睡觉、消化,潜人水底产卵,只是为了和同伴们取得联系,才浮出水面。作家、画家、作曲家正是如此。

谁生活在人类社会中,谁就不会有天使来光顾。

贫穷能医治某些罪恶。我年轻时一贫如洗,但我敢直视每个人的脸,感到自由得很。

对年轻人,贫穷能变成一种冒险,他们知道自己能摆脱它。可对穷人则是家常便饭。

伴随着我们最不感兴趣却又最好的事情,总会有一种自我尊重、自我庆贺的气息。这就好比一个小而可爱的猴子,骑在一匹马上作手势:“快看我。我正骑在这匹马上面。它是我的马。正是我骑着它。”

当我们羡慕某个人时,乐意听到别人夸奖他——但却不能夸奖太多。

按照塞内加塞涅卡(Seneca,约公元前4—公元65),古罗马哲学家、政治家。

的话我们贪心钱财,却浪费时间,尽管后者是我们唯一值得关心的事。然而这只不过是雄心勃勃之人的观点。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活着就是为了消磨时间。

我们仅仅是时而活着,时而死去。习惯,占据着我们生活的大部分,在这当中,我们重温旧日生活体验中已僵死的意义。这就是说,习惯是我们的精神骨架,没有它,无论我们自己抑或社会,都不能得以发展。

蚂蚁、蝴蝶,两者相比,我们更接近于蚂蚁。很少有人能够闲得住。

富人的吝啬,十有八九是源于他们害怕被别人视为傻瓜。每一个富都觉得,他拥有一片森林,围绕着森林的人,都是想从他那里捞点什么。

正常,是一种幸福的平衡的要素,好像白色光亮,包容了所有光束的色彩。正常,帮助我们校正自己同别的正常人和睦相处的关系。可是也有遗憾,它使我们难以理解和同情那些不太正常的人。

痛苦时,好像有人在按门铃,声音响个不停。“好了,我听见了。我会去看牙科大夫的。他马上就会帮我治治。”可是铃声已经发疯,再也不会停下。

告诉我,她听见自言自语说:“我恨我的孩子,我恨一切人。”人过六十之后,便走进了一片没有地图的疆域。各式各样的恐惧、憎恨、愤怒等待着他们,全成为新的疾病的最初征兆。他们夜晚的思絮影响着白天的思想。极少有作家描写过这样的人物。在小说中,我们看到的每一个年过六十的人,几乎都是毫无生机者,似乎一种外壳的生畏,仅仅只是为了保护内心生活的风暴。

年长者的主要缺陷是独断专行和自满,这是由于长时期因袭习惯所产生的精神风湿症的一种类型。青年人的主要缺陷是易于上当和狂热,这得归于这样的事实:当突然面临生活而缺少经验时,他们的理想主义会激烈抗拒自己所生存的世界,他们认定是前辈们用贪婪和愚蠢创造了这个世界。

年老带走了我们所继承的东西,留给我们自己所争取来的东西。

在每一个老人那里,都有一个李尔王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等待着爆发的时刻。

老人的悲观主义。约瑟引他父亲雅各到王宫见埃及王。雅各给王祝福。

王问他:“你有多大年纪了?”雅各回答:“我在人世流浪只经有一百三十年了。这些岁月又短又苦,远比不上我祖先的。”(《圣经·创世纪》)许诺的回忆。美丽的花园和紫丁香,诱人的芬芳;月光,松间的风,杜鹃的呼唤,猫头鹰的啼叫。我们年轻时,它们的许若使我们陶醉,它们告诉我们,这是我们自己真正的国度。我们可以永远在其中漫游。然而,一旦我们开始衰老,它们却对我们叙说过去,叙说我们永远不会重逢的日子。

(李辉译)

现实

这枝叶横的老树,抖擞了一地的影子。我幻做一只小鸟,插翅飞进影子去,寻找我另一个世界的枝栖。

——但是什么地方是你?

我没有答复我的灵魂。我穿遍了地上横斜的枒,我的翡翠翅子蹭来蹭去,脱掉了好些细长的羽毛,小红爪子在胸脯下面也收不住了,然而一无所获,我坠了出来,回到自己的怀抱。

于是我看见了那棵老树,那始终在我眼前摇摆着的老树。

过去

我坐在这凋落的古刹,几乎将近十年,简直仿佛千年了。我没有走出佛堂一步,尘土蒙着一切,真正的一切,因为我也覆盖在尘土之下,做着世外桃源的仙游。我听着院里松柏换上新叶,开出新花。然后结了实,打在地上,好像堕进绿草的汪洋,绵软无力,送出一声发闷的叹息。我昕着各式各样的飞动,各式各样的鸣声,好像从我心里旋起,又波向落日远山。我听着梁上綷縩的小跑,唧哝的啐语,犹如千军万马,衔枝疾行,围住我的蒲团战争。

然而我闭着眼,将神一直敛进我虚无的存在。

这样八定了十年,二十年,没有人知道确实的岁月,我自己更不知道,因为一切是身外之物,甚至于日月的轮替也只是一道无声的流水,而且我闭住眼,在一座香火冷落的庙宇,在一座不见人迹的崖头。

思想是我的饮食……然而我用不着思想。

于是我这样打坐,盘住腿,——我有两只玉样的肉腿,可以扭出最美或者最亵渎的姿势,但是我不动,坐在虫蚀了蒲团上面。

于是我听见,隔着墙,忽然有一晚晌,我听见从遥远的地方,破开永生的沉寂,传来一阵窎微的笛声——一那回头是岸的笛声,那阵日漂泊的笛声。

是一个浪子迷失在山道上。

我想他会走出,走出我的世界的,然而这越发近了,逼近我的断垣,那行乞者的悲哀。那飘零者无家可归的青春。我睁开眼,四外一片漆黑;我走下蒲团,在门限上绊倒。

于是我悟出,那浪子是我一我将永生无以为生。

现实

因为盖在一座绝崖上,所以从四野刮来了风,吹倒我的庙宇。太阳爬上半空,正好照着这堆废墟。我第一次看见那金身的如来,从莲座横栽在我的脚前。我俯下身,从他肋旁的窟窿,看进他凸起来的肚皮——里面是可怕的空如。

所以未来是他的,永生是他的。我有了过去的一切,然而我留不住我自己:我必须死。

4月11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