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睁着一双大眼睛,神色迷离地看了他很久。
成吉思汗站起身问:“先生,看你的穿戴和相貌,你非本地人,也非吾蒙古人,那么你究竟是哪里人,来自何方?”
“尊敬的大汗,我来自一个叫乌拉巴托的城市,我是蒙古人。”宝音凝视着成吉思汗高大的身体说。
“如此说来,你对那个城很了解,它在哪里,是什么样的地方?”成吉思汗离开虎皮龙椅,若有所思地在踱着方步。
“至高无上的大汗,我来的地方在东北方向的茫茫草原上,那里居住着和我一样的蒙古人,是一个非常富饶和繁华的城市。”宝音自豪的目光让眼前这位沉着的汗王有点疑惑。
“朕怎么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城?朕的子民游牧四方,朕的牛羊遍布草原。”成吉思汗捋着他花白的胡子说。
“大汗,我现在无法给您说清楚那个城……”宝音不知从何说起,他想,如果他说自己来自未来,那么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好吧,先生。”成吉思汗很高兴地说,“你就留在朕身边做我的臣子吧,朕要你带朕去你说的那个城,朕的铁骑要踏上那片富饶的土地,凡是朕知道的地方就应该属于朕统治,朕的臣子木华黎国王正在为朕寻找东方更广阔的土地。”成吉思汗十分得意地摸着自己的胡子。
“大汗,这……”
“先生,如果朕是你,朕就不会迟疑,能在朕下效力的人不多,你应该感谢长生天将你赐予了朕。”成吉思汗说完,命令道,“纳牙阿,好好侍奉长生天带来的这位先生,让他成为朕金帐下的上宾,成为像耶律楚材这样辅佐朕的谋臣。”
事情的发展出乎宝音的预料,好像噩梦一样变得越来越糟。宝音万万没有想到就是因为自己撒的一个谎言,让这位有着征服整个世界野心的人把他推向了进退两难的境地,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又一次感到茫然和惊奇,顿时,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各荒谬而可怕的想法,那就是,他有可能成为这位蒙古大汗身边的大臣,跟随他征战世界,如果一切真的像他所知道的历史那样发展,那么他有可能在这个世界以未卜先知的能力来改变这个世界。
很快他就被自己荒谬的想法惊醒了,如果那样的话,那么他也就不会存在,包括未来的世界都不会存在了。他很明白,自己无意中来到了过去,他就不能阻碍或推进一切原有的规律,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不能碰,假如破坏了某些至关重要的事物,一切都将消失,那将是噩梦一般的灾难。
宝音对这个荒诞的经历感到可笑,几乎要大笑起来,但是他又感到极为不安,仿佛灵魂在剧烈地打寒战。不过他明白,他没有力量去反抗这种荒诞。他现在才似乎明白,被他无意之中闯入的河流漩涡形成的时光隧道,正是上帝藏匿于时空的一个秘密窗口,也许此时,上帝的眼睛正在那个窗口看着自己。
于是,他把这些想法先抛到一边,尽量温和地对成吉思汗说:“好吧,谢谢大汗的恩赐。”
宝音跟着纳牙阿来到了为他安排好的毡包。他心想,必须要逃离这里,他必须要回到未来。他摸摸内衣口袋,那个蝙蝠金佩还完好地躺在他怀中,他知道,他怀揣的是一个蒙古大汗未来的命运。
在毡包外边的草地上,他见到了一个穿戴华丽的女人。她用幽怨的目光盯着他,显得很哀愁。她青春美丽,容光焕发,面颊红粉,线条匀称,身后是一片蔚蓝的天空。看起来她还很小,有一双大而悲伤的眼睛,见宝音站在毡包门前,她把那种忧伤的眼光投向他,天蓝色的丝绸抹额绕着她的秀发。
“美丽的姑娘,你在忧愁什么?”宝音走上前去关切地问道。
“先生,我是成吉思汗的皇后也遂,我们至高无上的成吉思汗在他年迈的时候遇到了你,他仿佛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气血,他将令你为他的先锋和前导,去征战那个你所说的看不见的城市。”也遂说完轻叹了一声,抬起一双露珠一般的黑眼睛望着他。
“我觉得英勇的大汗身体欠佳,他好像身染疾病,我不赞同他继续东征西讨,应该听耶律楚材的话班师,去故地休养生息。”他沉默了片刻认真地说。此时,凄凉的空气使他们心情都很沉重。
“就像大汗所说的那样,他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是一个像耶律楚材那样有智慧的人。大汗确实生病了,你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吗?”也遂目光幽幽,泪水涌上了眼眶,小嘴痛苦地哆嗦着。
“从大汗的面色上看,大汗的肝和肾不太好,最好不要再激动或操劳。”宝音想了一下说。
“你是从哪里来的?”也遂大惑不解地把头斜向他。这时西边的阳光正好倾泻在她身上。
宝音向后指了指说:“我的船在申河上抛锚了,我从那里来的。”
也遂轻轻地点了点头,相信了他的解释。她从未听说过一个蒙古人会从草原穿过遥远的大漠来到这里。
“你的头发和长袍被风沙吹去了,你看起来很疲劳,先生。”也遂笑笑说,“你是不是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这里?”
宝音知道自己的窘态让这个成吉思汗的侧妃十分同情。
“是的,走了很长的路,三四年的时间。”宝音干咽了一口唾沫,佯装有气无力地说,“我想我可能要死了,我无法陪伴大汗并成为他的臣子。”
“你来这里做什么?”也遂抬起了大眼睛,一手轻轻地捋着鬓角的细发。
“我只是迷路了,回不到我的家里,我的父母在等着我,他们老态龙钟了,我的妻儿不能没有我,离开我他们就会流离失所,或者被草原上的狼吃掉,也有可能被凛冽的寒风冻死……”宝音想把故事编造得更真实些,在也遂闪闪的泪光下,他接着悲咽道,“您是善良美丽的皇后,您能了解这些,并不希望这种悲惨的事情发生……”
“我知道,你想回家,但是我不知道你能去哪里。”也遂面带笑容,看着他憔悴的脸。
宝音有充分准备,他不慌不忙地回答说:“请您允许派您的士兵带我去发现我的地方寻找我的船。”
“我答应你的请求,但是我不能自作主张放你走,我可以和大汗说。你可以去寻找你的船,但是如果找不到,你必须回来。”也遂的表情严肃起来。
宝音感激地说:“这太好了!美丽的皇后,您真是一个好心的人!”
宝音心想应该自己单独去,他拨开袖子看了看表,认为还有足够的时间先去那个有岩画的山洞,然后从山洞那里寻找杰赫勒姆河畔,沿着河畔一直走下去,就一定还能找到那个有漩涡的地方。
他考虑的是下一步究竟怎么办,因为也遂正在注视着他。
“那是什么?”也遂突然盯着他的手腕,粉色的鼻翼开始扇动,眼睛也发亮了。
“这个……”宝音知道她问的是手表,但他不知道如何解释,就吞吞吐吐地说,“噢!这个是戴在手腕上的装饰……”
“我也见过这样的东西。”也遂望着他的脸说,“是一个西洋人敬献给大汗的,大汗把它送给了合答安。”
她的双眼朝下放出了沮丧的目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转身从他身旁过去,慢慢走向湖边。宝音对也遂的这个说法感到难以置信,他身不由己地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觉得一种莫名其妙的感情使他产生了说不出的奇特的激动。站在她身边用疑惑的眼睛盯着她,她的眼里开始掉下泪水。他不明白,就算是西洋人,在这个时代也不可能会有他手腕上这样精致的机械表。
“你可以去寻找你的船了。”也遂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眼睛一亮说,“我会让士兵带你去那个地方。”
“也遂皇后,如果您喜欢它,我愿意……”宝音久久凝望着她那在微风中挺立的匀称的身躯在湖中投下的长长阴影,在明镜一般的湖水上轻轻闪动。
也遂没等宝音把话说完,就吩咐身边的一个将士说:“你带着你的士兵把这位先生送到你们发现他的地方,我要你好好照顾他,直到找到他的船为止。如果找不到,你们再把他带到大汗身边,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也遂皇后。”将士恭敬地回答道。
将士们请宝音跟他们走。宝音看了一眼她,只见她回首片刻,向他投去严厉又充满悲哀的一瞥,便转身向金帐走去。
宝音对这样的安排内心叫苦不迭:如果他们一直跟随在身边的话,那么想摆脱掉他们还得花去一些时间。也遂的好心显然是在帮倒忙,谁知道她是不是故意这样安排的呢?
将士一阵风跑了,带来了二百人的队伍。他们开始骑马出发,宝音也上马紧随其后。
“我的船抛锚了,也遂皇后说你知道我之前来的那个山洞。”宝音说。
“是的,我们马上就出发,你的船在什么地方?”将士问道。
“就在申河的某个地方,可能要找很久,是一艘不大的船,我们要先去那个有岩画的山洞我才能知道我的船停留在河的什么位置。”宝音回答说。
将士挥鞭轻轻地打了一下马屁股说:“好吧,出发!”
宝音担心自己不被发觉而潜入河水那个漩涡的计划很可能实现不了。他在谋划着如何在山洞或在河岸甩掉这支队伍,因为就算到了那里,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船。
马队穿过一段狭窄的山谷,来到那个有岩画的山洞。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宝音显得异常兴奋。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什么变化,那些曾发现他并将他画在岩壁上的人又热闹地围了上来,男人穿着青色的粗布长袍,女人头上裹着黑色面纱,还有几匹运载东西的驴子。
“应该在东南方向。”宝音四顾了一下,他望着黄昏的太阳对将士说。
于是马队摆脱了这里的人,与宝音一起赶往东南方的杰赫勒姆河。一路上宝音看到了很多石雕像矗立在旷野之中,隐约还能看出简陋的人的形状,画中的人深目高鼻,都手握马刀,有的手执长矛,脖子上还雕刻着饰品,这些石像立起来的时间并不长。
“那都是什么?”宝音惊奇地问,他感觉到处都是一片坟墓般的寂静和凄凉。
“这是我们为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勇士所立的石雕,他们在哪里死去,我们就把石雕立在哪里。”将士冷漠地回答。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宝音瞅着他阴沉的面孔。
“我们的通天巫阔阔出认为,死者的灵魂会寄寓在这些石头中等候长生天的召唤。所以成吉思汗就命令,凡是阵亡的勇士,都要在他死去的地点立一块石雕,希望他们死后能到长生天那里。”将士扭头看着那些石雕说。
“这么说,像这样的石雕应该不少吧。”宝音喃喃地说。
“征战不知多少年了,死去的勇士多得像草原上的土拨鼠。这样的石雕遍布各地,从东边的漠北草原到西伯利亚草原,再到这里,一直到里海和黑海,都立着这样的石雕。”他勒马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骑在马背上望着那些石像,从他微闭着的眼皮下面闪现出痛苦的光芒。
“什么?土拨鼠?”宝音突然想起了他对也遂皇后所说的关于成吉思汗的病,他惊奇地盯着将士,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就是漠北的旱獭子,有什么奇怪的吗?伟大的成吉思汗从小就是吃土拨鼠长大的。”将士说着,松开缰绳,打马继续前行。
宝音紧随在后面,他回头看了看那些石像,突然想起了那个洞中的岩画。他竟然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想法,如果他这次无法穿过河中的漩涡而溺死在这里的话,也许他们会在河畔的某个地方同样为他立一块这样的石像,而石像上所刻画的正是岩画上的内容:他戴着氧气头盔、穿着潜水衣的现代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