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最晶莹的99颗父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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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母亲的目光

吴正

小时候的记忆里,母亲的目光是慈慈的稠稠的,带点笑意,带点嗔责,也带点佯怒。尤其是当我淘气,她总会这样看着我。有时还捉住了我的小手,说,弟弟(从小,她就不叫我的名字,而是叫我“弟弟”),你看你!你看你!可千万别让你爸知道了啊..到了自己都近花甲之年了,回想起这一幕时的感觉是遥远朦胧得近乎于包含些童话意味了。

我是独生子。母亲是在连续五次习惯性流产后才保住了我这一胎,并用剖腹产的方式把我生了下来,那是在抗战胜利后不久,父亲接受了任命,携同家眷从重庆飞来上海履新。后来每每谈及此事,母亲总要重复她那个观点:你能顺利来到这人世间,还不是因为打败了日本鬼子的缘故——那时代的重庆哪来上海这等医疗条件和设备?

十二岁那年,我大病一场。适逢三年困难时期,父亲又刚从安徽大学退职回家。虽有点家底,也都给贴花得差不多了,家中的日常开支都要靠母亲的数十元工资来支撑。她忙里忙外,还要将一大部分时间与精力扑在她的孩子的身上。她在忙完了家务后来到我的病床边,望着我,神情与目光都显得坚定与坚毅。她说,妈就是累死了,也要把这个家撑住,把你的病治好。她说她要把我养大成材,成好材,成大材。

我17岁,文革爆发了。父亲早已去了香港谋生,家中屡遭抄斗,母亲也被限制了活动的范围与自由。还没完全成年的我就承担起了家里的一切最具冒险性的生存活动。诸如转移、销毁“罪证”;与有关人士搞“黑串联”,“攻守同盟”等等。每次,当我办完事回家,母亲总想用眼光来向我说明点什么。这是一种既怜悯又担心,既紧张又带点儿内疚的目光。我说,姆妈,您放心,我应付得来。她说,姆妈知道。

进入暮年,母亲离开香港又回到上海来定居了。她独个儿住在西康路上的一层公寓里,由一位女佣负责照看。我虽然希望天天都能留在她身边陪伴她,但无奈,因为种种缘故,我还得经常回香港去。每次我离家前,她都要把我搂上一搂。但我说,小时候是您抱我,现在让我来抱抱您吧。

于是,她便很顺从地将头靠在我的胸前,我倾听着她粗重的、带哮喘音的呼吸声,感到了一种生命的循环。有时,她会哭,老泪纵横。说,你这回一走,姆妈会不会从此就..就..我说,您说什么呀,妈,过了个把月,我不又回来看望您了?

八十八岁那一年,母亲摔断了腿,是胫骨粉碎性骨折。我带着她走遍了全上海的大医院,但都被医院婉言拒收了。说,还是让她自个儿躺在家中静养吧,骨头能接上当然最好;但假如期间有什么意外(据说老人骨折最危险的并发症是褥疮和肺炎)的话,也是没法的事儿。让我一定要有思想准备云云。我的心情沉重极了,我将她推回家,抱上床去。我脸色凝重,眼含泪花。但她却一直讷讷看着我,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扶她小解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小腹上的那条长长的肉疤。五十多年前,我就是从那里取出来的,我突然抱住了她:“姆妈——”我失声地哭了出来,“我,我舍不得您啊......”但母亲却很镇定地望着我——异常的镇定。我又见到了我小时候她抚慰我的那副神情了。“弟弟,”她说,“侬放心,姆妈死不了,姆妈还没有陪够你呢!”一句话,我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倏地落地了,毫无缘故,也毫无理由。所有医生的话我都不信了,我就信她,信我的母亲。

果然,不出两个月,她便能坐起身来了,三个月下地,半年之后又能拄着拐杖在屋里蹒跚行路了。大家都说这是个奇迹,只有我知道,其中神秘的精神力量。

暮年的母亲还会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理习惯。比方说,她老喜欢把自己的年龄说大一岁。说,我今年不95岁了吗?我说还没呢,过了年才是。她又说,不是很快就要过年了吗——你别忘了,妈可是大月生的。我说,别人都喜欢把自己的年龄说小一点,您怎么反其道行之呢?她说不出什么来,微笑。但我是明白的,她感觉自己经历了一个世纪的坎坷和劫难还能好端端地活到今天,已经是一项奇迹和荣耀了,她老喜欢在心中炫耀这一点。

初秋。金色的晨光从公寓的落地窗里洒进室内来。我一早起身就坐到了书桌前,准备写点东西。而母亲拄着杖,在女佣的搀扶下也到客厅中来了。她就在我书桌对面的那张沙发上颤颤巍巍地坐了下来(这又是她的另一个古怪的老年习惯)。她用她那浑浊的,略显迟钝的目光看着伏案工作的我。良久,不作一声也不动一动,仿佛是座雕像。我搁下笔,抬起头来,笑问道:妈,您老这么一动不动地瞧着我干吗呢?她的回答简单而直接:妈老了,妈还可以做点什么呢?能尽量地多看你几眼就是妈这一生之中还能多赚的一份财富了。

我不禁潸然泪下。

与我相依为命了近六十年的老母亲哪,您知道吗?这些日子来我总会从梦中惊醒过来:我但愿您长寿,但愿您能永远永远地与我生活在一起:

但时间是无情的,也是拖不住的。那一天会在我生命的哪一个岔道口上等着我呢?我又将如何来面对那一天呢?而那一天之后的我还会是现在的我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