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巴尔
施瓦茨瓦尔德,我养的三只猫里最笨的公猫。什么都不会做,除了每天下午蹲在凳子上往水里看,为了看到整条溪流的水,完整无保留地从自己的面前淌过。它还会做的另一件事是,当我们俩一起往小溪走时,它先于我走出家门,每走三米就停下步子来,像箱子盖似的往后仰起小脑袋,抬起身子,我只得把它抱入怀中,它闭上双眼,我把它贴近我的脸,在那一瞬间里我们俩融为一体。惟独我们俩在一起时,我才能感受到,它怎样沁入我的心田,然后复活,苏醒,在我跟前步出三米后,它重又回头思念着我,亲昵一番,如此反复。我们缠缠绵绵,心心相印,直到靠近溪边。
大雪纷飞的日子里,我的猫们总以为,我一迈出家门便不再回来了,于是它们先后看护着我,踏着厚厚的积雪一路伴着我前去酒馆,三个小黑点在我身后跳跃。它们在酒馆门口无怨地候着,直到我走出酒馆,一同回家。返家途中,我只得把它们轮流抱着,焐暖它们冻僵了的小爪。到家后,虽然一路抱怨,它们还是原谅了我,和我一起蜷缩在床上,共同进入梦乡。
当我穿上外套,必须回布拉格时,猫们一下子变得乖巧、忧戚起来。平时两只猫打架,只要我一拿起衣服,它们马上就住手,躺到各自的椅子上,彬彬有礼地趴着,似乎只要我不走,它们就会一直这样听话,或者,即使我离开了,把它们留在家里,它们也会这么乖。每只猫都做出无比乖巧的样子,只要我不把它们弄出门去。然而我必须这么做。我把它们一只只抱起来,放到门槛外,它们像鱼儿一样从我的手中滑走。我锁上门,心情和这些猫一样地忧伤。我踏着云杉林间的小路而去,穿过林阴绵延的拱门,我最后一次转过身来,我总是看到同样的情景,每每让我心悸:栅栏的缝隙里探出猫的小脑袋,几张小脸巴巴望着我,怀着一丝希望,我会返身回去,重新回到小屋,和它们一齐聚在暖暖的火炉旁??
在那样一个令人伤心的早晨,院子的大门吱扭一声被推开了,我看见从云杉树间走来送葬的队伍,我的弟弟和弟媳。我马上意识到,他们报丧来了,妈妈去世了,她的脑血管崩裂了。没等他们把话说完,我们就相拥而泣,头抵着头,就像中午时分啤酒厂里的马匹那样。我听见黑猫施瓦茨瓦尔德在我铺着罩单的床上拉稀,弄脏了印花毯子,渗到了被子里和绿纤维地毯上。我想揍猫一顿,然而我笑了起来,我看见猫把我的长衫撕成了丧服的样子。为了忘却心中的悲伤,为了不必去回想母亲弥留时的最后一天,最后一小时,最后一分钟,我动手粗粗地刷洗了罩单,扯下被套,把床清理了一遍。一个小时过去了,当我在风中晾起被单时,郁在心间的思念与悲苦不觉随风而散了。那苦楚,那第一个创伤啊。
妈妈辞世后,我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我一如往常在去小溪的路上轻抚施瓦茨瓦尔德,去的路上二十次,回来时二十次。我一次又一次俯身把它拥入怀中,它就像保险丝断了一般,脖子紧倚着我,我也一样。如此这般,我们爱的电路在往返路途二十次的接触里连接又断开。这有多么甜蜜,这种神秘一次次周而复始与更新;这有多么美丽,这种人与动物、我与猫之间,与施瓦茨瓦尔德达成的默契。这只最笨的猫,却总是拥有最最美丽的情感,没有它我无法活。在我母亲去世时它为我把长衫扯成了丧服,为这个举动我要伺候它终老。
施瓦茨瓦尔德衰弱不堪了,它已经跳不起来,只得由我把它举起,抱到怀里。它像一块黑色的抹布,像一条服丧用的手帕,像村妇的头巾。然而它的头总靠向我,那么长久,直到最后一天的到来。施瓦茨瓦尔德绝食了,它在饥饿中慢慢消耗着生命。我把它安置在绿椅子上,紧挨我的床。我入睡时,把自己的一只手伸给它,它的小爪就捧着我的手。我疲惫不堪睡着时,它用紧握成一团的小爪将我捅醒,于是我伸出第二只手,轻轻摩挲它的脑袋,它竟无力把头靠入我的手掌心了。于是我从它的小爪里小心抽出自己的手来,拉开了灯,施瓦茨瓦尔德已经死了。它一只眼闭着,另一只眼绿幽幽的,睁开着,呈惊恐状,展露出临死前目睹的恐怖情景。它死得不平和,犹如我的妈妈。我妈妈去世时对自己的年老色衰由恐怖转为愤怒,她不戴假牙,不染头发,饱经风霜,愤世嫉俗地挺立在那里,傲视这个世界,傲视我,傲视一切,因为她不曾像施瓦茨瓦尔德那样拥有我。没有大自然,没有上帝,她死得寂寞和孤单,尽管死在家人的身边,但在这个家她只在乎自己,也许她的作法自有她的合理性。我的黑猫施瓦茨瓦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