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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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阿亮(2)

没有人起身查探。人们躲在被窝里竖着耳朵,睁着眼睛。我也一样,睁着眼睛,立起耳朵。一会儿,我就难受得不行。睁眼吧,夜太黑太冷,眼珠似乎要跳出来,要爆开。闭上眼呢,黑暗又太沉,压得眼皮疼。我听见,眼珠子在眼眶里骨碌一下、再骨碌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狗叫又团团地由远方滚来,越来越近,狂吠变成了呜咽,呜两声后止住了。人声起,脚步沓沓。里面有我奶奶和我妈妈的步子。

我知道我奶奶和我妈妈做了什么。

全村人都知道我奶奶和我妈妈做了什么。

她们做的是,从某天晚上女疯子的歌声突然停了起,人们已经想到要发生的什么。

我认为我是嗅到这气味的第一个女娃儿。

我嫌恶九岁的我。

我也嫌恶阿菊。那次和她赶场回来,我再没去找过她。

我和她有个约定。这约定要我牢牢守住嘴巴。这对我绝对是一种刑罚。

但我必须接受这刑罚。不得不接受。因为,发生在我眼前的那件事是多么让人害怕啊,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好奇,让人激动。阿菊在我眼里也是多么可怜啊,我对她又同情,又厌恶。还有,害怕。

我害怕。因为当我看真切那男娃娃对阿菊做的事情后,我竟木在那儿,一动也没动。我害怕那男娃娃的样子。我也害怕阿菊的样子。

更害怕的是,我竟渴望再看到那样的事。

我从此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穿。最要命的便是我妈妈。她要是知道了,肯定立马撵我出家门:怪物,不是个好东西!天老爷会收了你!

我是个怪物。

我配不上阿亮了。

腊月十五晚上,等家人都睡熟了,我从房里溜出来,站到夜空下。满月还没落,屋顶反着光。我仰头望月。不一会儿,眼里含满泪水,我沉浸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情绪里不愿自拔。

肩膀忽然抖起来。低头,才发现只穿着睡衣。环视四周,黑黢黢,鬼影一片。汗毛一根根弹得老高,我抱起胳膊就往屋里跑。身后,一声悠长的呻吟撵过来,那声音像猫又像狼,又像鬼娃娃在哭。我吓得脖子一梗,一扑,扑进屋,砰一声关上门。

那声音来自马大爷家柴房。柴房里应该没有女疯子。

女疯子不唱歌了。她总共只唱了五六天。有人拿油饼堵住了她的嘴。很快,一股气味在马大爷家柴房里散布开来。初十夜里,马大妈咒骂着将那女疯子赶出柴房。但女疯子还在木槿沟,那股气味在。那气味和着肉香,和着辣椒油、花椒油、大蒜、姜醋、大料的香,不分白天黑夜地在木槿沟流窜。我从婆婆大娘们刻毒的脸上,从她们唾出的白沫中,从我妈妈的大声呼喝中,嗅出这神秘又迷幻的气味。那些天,我妈妈老把竹篙打得啵啵响:别到处跑!谨防碰上女疯子!

木槿沟像是包进了裹油糕的糯米纸中。我疑惑地抽着鼻子。却没想,几天后,阿菊的遭遇,让我心头的油糊糊化作了辣椒水,酸臭的辣椒水。

然而,晨风一来,雾霭散尽,木槿沟照旧清新怡人,透明不紊。挑水的,啵啵地从井里提水;放羊的,嘣嘣地砸着偷吃麦苗的羊儿;赶场的,哐啷哐啷地晃着油瓶子酱钵子……

这些景象,这一切,在我看来,分明是个骗局:每个人都在伪装,每个人背了人都在干着什么事,不可见人的丑事。

和阿英她们跳绳的时候,每当有男人走过来,阿英的歌谣就念得格外响,脚也踢得格外高,小辫儿甩得也格外欢。我在旁边冷眼观望,感受到一股微微荡漾的力在阿英和男人之间交接。看着妹妹们张着大嘴认真为阿英唱和,我惊讶于她们的愚蠢。

还有一个人让我惊讶。阿迪。他成天和那几个大男娃往山上跑。以前大男娃们是不屑于带他的,他们说他像婆娘家,孱弱还饶舌。但现在除开六七岁以下的奶娃儿,男娃娃们奇迹般结了党。冬天的山上,除了枯草,便是枯树。对了,还有齐臀深的麦苗和齐腰深的油菜秧。他们从山上下来时,要么头上粘了草屑或洒了黄的白的花粉,要么屁股的布片上还留着泥土的擦痕和绿色的草浆液。

这些短命猴儿,挨枪子儿的!

他们敞胸露怀走过木槿沟时,大奶奶瞋目相向,啐他们。大奶奶的眼睫毛倒长进肉里,眼珠浑浊不堪,眼眶溃烂红肿,啐他们时那眼里简直要飙出红的黄的脓血来。阿迪迎着大奶奶可怕的目光跨进门坎,吊着膀子,薄嘴皮带着笑,嘴角的米汤癣无耻地凑拢,露出一口稀黄的牙巴。

阿迪怎么会是阿亮的弟弟?他们一点不像。我问我妈妈。

我妈妈瞟我一眼,移开目光,好久才说:你二爸遭孽。

男娃娃们的心狠手辣很快传出名来:捉鸡烧了吃,用雷管爆鱼塘,下鼠药毒死狗,翻墙偷香肠腊肉……

来年深秋,阿迪对我描述他们的勾当时,我竟然没经受住诱惑。

我不能原谅他。更不能原谅自己。

腊月二十八,半夜里,马大爷家的擂门声惊醒了我。马大妈的冷言冷语断断续续:还晓得回来?回来干嘛?就跟了疯子嘛……

男人只是急切地擂门,低低地吼:开门!开门!

脏胯,烂胯,疯婆子的胯,好过自家婆娘的胯……两兄弟骑一胯,两爷子骑一胯,千人万人骑一胯,狗贱哪!……女人的声音渐渐高亢,骂语如刀,刀刀砍在腐肉上,激起腥臭的血雨,激得鹰隼上下翻飞,前后扑腾。

死婆娘!开不开?开不开!你妈卖——的!

飞腿蹬门:空、空、空、夸——

片刻,女人的尖叫响起,含血的哭腔夹杂着狂乱的语言,扯疼了人们的耳朵,扯歪了人们的嘴巴。

不远处,大奶奶噢呵呵叫起天来,她一手抓着胸脯,一手差点将床架子拍烂。她撕心扯肺的哭喊终于让马大爷家安静下来。

第二天大雾。乳白色的雾罩子,轻轻落在沟里。木槿沟安静极了。

中午,雾越来越浓。大人们似乎都出了门,现在还没回。小孩等不得他们,吃了饭,三三两两到处闲逛。到鱼塘边找浮在水面上没化的凌冰。找到一大片,嘴凑上去呵出个洞,拿红绳串起来,晶光闪耀如玉璧,年岁小、嘴馋的趁人不注意就舔两口。凌冰没了,又玩水藻。拿木棍戳进水里,往上挑,水藻太滑,挑不了几根;斜着赶,那水藻就绿绸子似的荡在杆头了。挂好一匹,拎出水面,抓在手心,一捏,汩汩冒水,刚刚还柔曼无比的水藻成了一把干草,且发出怪味。赶紧扔了。但过一会儿,再见到塘底水藻的妩媚,又伸手去捞。

实在无趣得很。大半天都没碰到几个人,碰到的还是跟我们一样无聊的小孩儿。那几个大男娃一个都没露面。阿英也耍得没劲,邀我去找阿菊学纳五角星。我嘱咐妹妹们好生玩耍,便跟着她往回走。

阿菊家的大门,门板歪斜,门神图飘摇。门神图上的尉迟恭和秦琼,怒目圆睁,高举兵器,似乎要迎头打将过来。我站住,对阿英说我不进去了,想去看看大奶奶。

阿英没有管我,她跨进门,喊:阿菊姐,你家的门怎么啦?

我急忙踅身,走过阿菊家,在阿亮家墙根蹲下。刚刚一慌,随口说看大奶奶,临了才发现不敢进去。阿亮也许在家。

我满可以随便去哪里。但我哪里也没去。我蹲在那里。想象着阿亮出门来,经过我面前,看到我,同我说话,对我笑。我想象着这样的场景,不停问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要不要逃走?要不要让他看到我的眼睛,让他知道我跟其他小孩不一样?要不要……但是,但是,如果他不说话,只对我笑一笑,或者比我还逃得快,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说?……我是多想见见他,和他说说话呀!可我又多怕见到他呀!我缩起脖子,连打几个摆子。

满以为会发生什么,但过了很久,除一只狗跑过,面前仅有被雾气簇拥的竹叶。竹叶吊下几根虫丝线,结着水气,线尾粘了小小的枯枝败叶。阿亮家院子外的木槿树篱上,连只蜘蛛都不见。一张六角形蜘蛛网挂满小水珠,美丽得像宝石披肩。两腿发麻,膝盖咕隆隆响,头发湿漉漉地滴水。我终于生气了。我更要定在那里了。

那一天的浓雾,夜黑都没散。那一年,我家的对联和门神都没换。

天亮就腊月三十。

过年了。

年一过,竹林边的杏花、樱桃花就开了。天,一天天亮起来。木槿沟,一天天忙起来。女疯子的味道被从黑龙潭放出来的秧水冲得干干净净。

年一过,大奶奶便瘫痪了,中秋后才在木槿沟露了面。

直到大奶奶死,我都没见着阿亮。其实这之间,我们碰到过一次,那是大奶奶倒床快半年的事情——可惜我没抬眼看他。

人老了,真可怜,儿女一大帮有什么用?我奶奶和我妈妈经常就大奶奶瘫痪在床没人照顾大发感慨。我在一旁听得羞愧难当,好像大奶奶的惨状是我的罪过。

六月正午,白刺刺的太阳晒得竹林、柏树林冒青烟。我躲在屋檐阴凉处,看我奶奶晒豆瓣酱。撒一层盐进大坛口,噗——勺子插进去,泼——兜坛底勾起红艳艳辣椒碎碎儿,红的皮,红的瓤,红的汁,里面白而薄的是辣椒籽,黄而厚的是胡豆瓣。几番搅和,倒一碗菜籽油在酱面,阳光便亮晃晃地在坛子里飞舞。

三天后,奶奶用大斗碗盛了一碗酱。我接过碗。

伸指头将淌出碗边的豆瓣酱抹进嘴里,咂了两口,我奶奶点点头:去吧。

我平抬着手,一眼觑着碗,一眼觑着地,慢腾腾过去。

我坐在大奶奶床边。大奶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说:你好哦,你真是好哦。说完,嗝口气,拍拍床沿,又说:你好哦,你真是好哦。我不知道怎么响应,摸过去拉拉她的手。她便紧抓我的手,叹口气,说:多谢你哦。她的手干缩硬扎,但很暖和,我任她抓了一会儿。随后,我抱起床脚的一堆衣服走出门。我不能在她屋里多呆,那屋子好臭。

黑色或蓝色粗布对襟上衣,黑色或蓝色粗布裤子,黑色或蓝色粗布围腰,对我来说,这些都过于厚重了。我在水缸旁洗着,不时拿缸壁的青苔蹭汗湿的左脸。

阿亮出来了。

他跨过堂屋门坎,右脚啪嗒落地,紧接着一步,一步,步伐匀称,平静。我坐直身子,低着头,双手羞涩而卖力地搓着衣服。他看见我没?他会怎么想?我多管闲事?我勤快善良?他脚步放轻了,他看见我了?

阿亮走进了他家灶房。扎眼的阳光下,低矮的屋子,开着阴暗的门。一会儿,他提着桶朝水缸走来。他穿着干净凉鞋,脚趾头像刚从沙土里拔出来的落花生,带着点小沙粒和懵懂神情,一颗一颗规规矩矩排在凉鞋里。他放下桶,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没说。他一瓢瓢舀水,水噗咚咚倒进桶里,声音匀称,安静。水瓢带出的水洒在干渴的地面,形成一条秀气的黑线。舀满水,换左手拿瓢,右手抓起桶绳,他再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却还是没说,穿了凉鞋的脚就迈开了,一步,一步,朝左歪斜,稍显沉重。

后来,我又去给大奶奶洗了几回衣服。然而再也没见到阿亮。只有阿迪。新的暑假开始了,阿迪仍随我去打酸枣,不管我多么不睬他。他仍不爬树,只在树下报告枣情。我从来不听他的报告。他仰着头,嘴里含着一包清口水,看我在树上轻转腾挪。

那年腊月十三后,我再没见过阿菊。

失去阿菊的那些个冬日,我只能走近阿英。阿英比我大一岁,自以为懂得多,常常不把我放在眼里。我虽不喜欢被她看轻,却也并不拆穿她。

阴沉的冬日,我和阿英取柴烤火。烤热了,烤累了,便一头扑进她家柴房的油菜荚堆。松脆的油菜荚“沙哗哗”淹没我们。拱出来,坐起来,阿英摆起故事,摆得最多的是阿迪们的事。

冬天的柴房,厚实温暖。草木折成尺多长,用几根谷草一拴,拴成柴把。几十个柴把码在一根青篾条上,倾力一勒,成个大棋子,再摞起来,摞得高高的,摞到屋梁。麦秆用钉耙梳得光溜溜的,捆得秀秀气气,杵得齐刷刷的,然后捆子头朝外,放倒,摞起来,摞得高高的,摞成一面墙,一面漂亮的布满小洞洞的金色的墙。豌豆藤,稻草,麦糠,丝茅草,也都堆得老高老高,散发着各种香。

阿英跟我说阿迪们干的坏事,让人脸红让人心跳的坏事。

阿英怎么知道的?

阿英是个大怪物。

腊月二十五,大奶奶过七十大寿。木槿沟人都来祝贺。吃过中饭,大男娃们又齐刷刷往山上撵,后面一群小娃娃扑趴跟斗地撵。没人呵斥我们,这样的日子允许我们放肆玩耍。大娃娃们在前面跑,他们不时点燃一颗鞭炮扔在脚下,等我们跑过去时便“啪”地一声炸起来。阿英哇哇大叫着,跳脚,男孩儿们笑,跑,跑得飞快。小娃娃们跑不动了,停下。我和阿英继续追。

马儿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