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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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随笔二题(2)

看到这里,我们会想,这对夫妻的关系是怎么了结的?我觉得,他们肯定把自己的孩子给拽死了。你觉得呢?这篇小说简直是实践海明威的“冰山理论”的最佳样品,短短几百字,将一对夫妻之间的矛盾都呈现出来了。

而我喜欢雷蒙德?卡佛的地方,首先在于他给自己的小说所起的名字。其中一部分是带有诗歌的意象和提问语调的名字,比如这些:

《真跑了这么多英里吗?》《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我打电话的地方》《没人说一句话》《把你的脚放在我鞋里试试》《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毁了我父亲的第三件事》《人都去哪儿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请你安静些,好吗?》《我可以看见最细小的东西》《告诉女人们我们出去一趟》《所有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还有一件事》《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需要时,就给我电话》。

我们知道,小说的题目是进入小说的钥匙。小说的标题同时也可以显示作家本人的风格,也就是说,题目是作品风格的暗示。上述这些题目,都很抓人眼球,一部分是提问句式的,这在小说史上并不少见,但是,像雷蒙德?卡佛这样如此集中地使用提问式作为题目的,还比较少见,由此形成了雷蒙德?卡佛很重要的一种风格。

我在看到上述题目时,总是暗自叫绝,真棒!一个作家真有才华,从小说题目就可以看出来。我一边看一边想:真跑了这么多英里,是为什么呢?发生了什么事有人会这么问?人在谈论爱情的时候到底在谈论什么呢?为什么离家这么近有这么多水泊?会不会淹死人或者房屋进水?我打电话的地方在哪里?难道是高速公路上的求救电话吗?没有说一句话的原因是什么?他们是在什么场合不说一句话的?把你的脚放到我的鞋里试试,是男人说的还是女人说的?他们是什么关系?亲爱的,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要问这一句话?你们为什么要去跳个舞?我父亲是怎么被第三件事毁了的?那第一件、第二件又是什么?人都去哪儿了?他们去干什么了?不管谁睡了这张床,这张床和睡它的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假如我不想安静呢?看见了细小的东西要干什么?你出去就出去呗,为什么要告诉女人们?所有的东西都粘在了他身上什么地方,那是什么东西能粘在一个人身上不下来?肯定不是所有的东西,对不对?桌子椅子能粘在人身上吗?电视机可以粘在人身上吗?还有一件事、还有一件什么事?怎么了?到底怎么了?你们想看什么?——是谁在发问?需要时,就给我电话——可假如我不需要我就不打电话吗?

你看,这就是我在看到这些题目的直接的反问式的反应。

雷蒙德?卡佛还有一些小说题目,起得也非常简约,带有符号性和象征性,比如下列题目:

《凉亭》《大教堂》《野鸡》《大象》《山雀饼》《自行车、肌肉和香烟》《肥胖》《邻居》《收藏家》《小事》《距离》《严肃的谈话》《平静》《维他命》《小心》《大厨的房子》《发烧》《羽毛》《箱子》《亲密》《牛肚汤》《差事》《柴禾》《梦》《汪达尔人》《谎话》《小木屋》《哈里之死》《主意》《父亲》《夜校》《学生的妻子》《鸭子》《信号》《杰瑞、莫莉和山姆》《六十英亩》《取景框》《纸袋》《洗澡》《大众力学》《粗斜棉布》《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软座包厢》《保鲜》《火车》《马笼头》等等。

这些题目,有的是食物药物动物,比如山雀饼、牛肚汤、维他命、野鸡、大象、鸭子,有的是物品,比如自行车、香烟、箱子、羽毛、柴禾、纸袋、马笼头,有的是地点,比如凉亭、大教堂、大厨的房子、六十英亩、夜校、软座包厢等等,有的是人物,比如邻居、父亲、学生的妻子、收藏家、杰瑞、莫莉和山姆、咖啡先生、汪达尔人、哈里、修理先生,有的题目是状态,比如距离、亲密、洗澡、保鲜、信号、主意、发烧、差事、肥胖、梦等等。

这么一看,我们就会发现,雷蒙德?卡佛的确是观察生活的大师,就是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给他带来了无穷的写作灵感,给他带来了多角度的视角,给他带来了由此演绎出的人物和他们的生活故事。这么多题目,里面的象征、隐喻、符号、指代、借用等等,都能找到一条通向小说的路,同时,也是通向人类生活秘密的谜底。一句话,万物有灵,万物的秘密都藏在眼前你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里。

我不用再详细地一篇篇分析上述这些题目之下的小说了。我想,雷蒙德?卡佛足够生动和简朴,进入到他所创造的小说世界,真是那么的方便,因为他几乎是不设阅读的门槛,欢迎着每一个试图靠近他的人,他是那么的亲切,就像他的小说的题目那样,处处都在呼唤你,让你觉得,他一点都不陌生,就像是你熟悉多年的一个邻居。

叙事性与简约性

我也许还可以再谈谈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很多小说家都写诗,这对于小说家来说,是锤炼语言、保持对语言的敏感的最佳手段。而且,诗歌篇幅短小,很适合捕捉瞬间情绪,营造精巧的意象和象征。雷蒙德?卡佛的300多首诗,我觉得可以是另外的一面镜子,映照出他的短篇小说的那种风格化的简约。

他的诗集《我们所有人》上下册,收录了他的全部诗歌。据说,他的诗歌写作一直与他的小说写作并驾齐驱,但产量很低。直到后来他在纽约遇到了女诗人特斯?加拉格尔,他的诗情再度爆发和高涨,光是1983年10月到1985年8月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他就写了200多首诗歌,显然和与特斯?加拉格尔的爱情有关。

阅读雷蒙德?卡佛的诗歌,我觉得,有两点是须要注意的。一个是他的部分诗篇有着明显的叙事性。

再有一点,就是他的诗歌的风格和他的小说一样,同样是简约的。我们来看看这一首《忍痛大甩卖》: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

儿童顶蓬床和梳妆台

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

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

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

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

被他们叫做‘舅舅’的

大安乐椅。

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

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33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假如我把这些诗句按照叙述文来进行不分行排列,就是这样的:

“星期天大清早,所有东西都搬到了外面——儿童顶蓬床和梳妆台、沙发,茶几和台灯,一箱箱各色各样的书和唱片。我们搬出厨房用具,带闹钟的收音机,挂着的衣服,和一把一直陪着他们、被他们叫做‘舅舅’的大安乐椅。最后,把餐桌也抬出来了。他们在桌上摆好东西,就准备开张。”

你看,是不是和他的小说的片段简直难以区分?所以,一个小说家假如写的诗歌具有叙事性的话,那么简直可以作为小说片段来欣赏了。

我更喜欢他另外一首、我觉得特别具有雷蒙德?卡佛的风格和味道的诗,《我的乌鸦》:

“一只乌鸦飞进我窗外的树里。

它不是泰德?休斯的乌鸦,也是不加尔威的乌鸦。

不是弗罗斯特,帕斯捷尔纳克的,或洛尔迦的乌鸦。

也不是荷马的乌鸦中的一只,饱食血污,

在那场战争之后。这只是一只乌鸦。

它永远不适于生命中的任何地方,

也没做任何值得一提的事。

它在枝丫上栖息了片刻。

然后展翅从我生命里

美丽地飞走了。”

(见《我们所有人》第一册第208页,舒丹丹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雷蒙德?卡佛的诗歌,在叙事性的部分表现得很有幽默感,场景逼真、具体,是很生活化的。而在简约的诗篇里则表现出一种隐喻、象征的意味,在表面单纯、简约的意象背后,则隐藏了丰富的含义。比如,上面的这只“乌鸦”,实在象征了太多东西。但是,你也可以说,它什么都不象征,它真的不过就是一只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