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29961600000030

第30章 我去过的“文豪之家”(1)

止庵

作者简介

止庵,本名王进文,传记和随笔作家。著有《周作人传》《樗下读庄》《老子演义》《神奇的现实》等二十余种著作。编订整理《周作人自编集》《周作人译文全集》《张爱玲全集》等。

上次我去日本的中国地区旅行,在松江逗留了一个下午。沿着环绕松江城的堀川而行,处处都是景致。我参观了河边的小泉八云纪念馆和小泉八云旧居(海伦旧居)。纪念馆展出八云的遗物,手稿,著作,相关图书资料,同时展出他妻子的遗物,共计千件以上;故居则为一处据推测是江户时代后期的武士住宅,八云夫妻一八九一年六月至十一月在此借住。故居前后都有庭院,虽然不大,却颇精致,据说八云本人也很喜欢。起居室里有一张他生前使用的书桌,上面放着一盏煤油灯。八云个子很矮,桌子却做得挺高,这是因为他十六岁时左眼受伤失明,右眼的视力后来也变得很差,所以必须凑近桌面才能读书写字。

本名拉夫卡迪奥?赫恩的小泉八云,一生似乎在哪里都难以找到容身之地,但只要可以短暂歇脚,他的梦想就能开出花来。八云的著作很多,译介过来的却很少,又过于偏重某些方面,不免给人留下片面的印象,好像这只是一位日本版的《聊斋》的作者。虽然其所著《怪谈》我也爱读,但我觉得小林正树选取其中四个故事所改编的影片《怪谈》更纯粹、更极致地展现了原著作者想象中的那个美丽而奇幻的日本。这部影片我是三十年前在日本电影回顾展上观看的,至今记忆犹新。

我参观松江的小泉八云旧居,可以说是受到一本书的影响,那就是高桥敏夫、田村景子合著的《文豪之家》。此前我去九州地区,参观过小泉八云熊本旧居,他们夫妻一八九一年十一月至次年十一月住在这里。《文豪之家》介绍了这两处他的故居,我都想去看看。不过新近得知其实还有一处小泉八云避暑之家,原在烧津,后来迁移到犬山的明治村,书中并未提到。

《文豪之家》后记说:“本书通往一个个实际存在的‘文豪之家’,还有在那里生活和创作过的一位位文豪。我们殷切地希望,读者以本书为入口,以‘文豪之家’为目的地,展开一段充实而精彩的旅程。”该书总共介绍了三十六位作家的六十来处住宅,我去过其中的十处。

书中引用了太宰治夫人津岛美知子的一段回忆:她初次随丈夫来到家中,“虽然我回答说‘比事先听说的样子雄伟数倍,真让我吓一跳’,但他似乎不太满意。可能当时我如果回答‘真是把我吓得站不起来’就好了。”这番话读来很有意思,但恐怕只有身临其境,才能真正明白她的意思。太宰家的故居位于青森县五所川原市金木町,那里现在好像也不算多么富裕的地方,在一大片近乎蹲伏的低矮木屋中间,这座如今取名斜阳馆的人字型屋顶、红瓦、白墙的高大建筑,显得特别突兀,甚至有点霸道。内部的装潢与摆设亦颇显奢华。同在此地的他的另一处故居——战时躲避空袭居住的津岛家的新住宅,也是一所很讲究的房子。作为太宰治的忠实读者,我确实不虚此行:如果不来这里看看,恐怕无法真切体会其家境的显赫,对于他成为家庭和社会的叛逆者——特别是叛逆到那么不可收拾的程度,也就难以深刻理解。

上面所说的几处,还有我去过的津和野的“鸥外出生地”,都是保存下来的原来的建筑。有机会我很想参观一下武者小路实笃宅邸和谷崎润一郎故居潺湲亭(石川亭),我一向特别喜欢谷崎的作品,留意武者小路则是因为他与周作人曾经有过密切的关系,不过对他始终坚持向善的写作则略有异议。武者小路实笃宅邸离东京不远,下次旅行专门抽出一天去看就是了;潺湲亭在京都,现属某公司所有,除规定日期外不开放,就连久居该市、喜欢闲逛的苏枕书都没去过。这里附带说一句,我有一本谷崎润一郎著『お艶殺し』限定版(全國書房,一九四七),扉页就钤了“潺湲亭”的印章。

我还去过马笼的藤村纪念馆里的岛崎藤村出生地,此处未见载于《文豪之家》。也许因为原建筑早已毁于一场大火,这是在旧址上复原的。类似之处还有仙崎的金子文英堂。如果没有说明的话,真看不出金子文英堂是重建的,一楼是金子美铃家开的书店,二楼是住处。收集了不少她家的旧物,如金子文英堂的书柜,上山文英堂的书箱等。上山文英堂是美铃的继父在下关开的书店,她最后就是在那里自杀的,我也曾去该处看过,只剩下路边立着的一块牌子,注明系上山文英堂书店总店的遗址(金子美铃绝命之处)。我不知道金子美铃是否可以名列“文豪”——究竟何谓文豪,《文豪之家》并未界定,我以为在日本这一标准可能比较宽泛——但在她的故乡仙崎,路边墙上写的、人家门上挂的都是她写的童谣中的句子。我在金子文英堂斜对门一家杂货店买到一块很旧的町屋用的护墙板,上面用毛笔写着她的诗句:“いつかいいことしたところ、通るたんびにうれしいよ”(有着美好回忆的地方,每次经过都很开心)。友人史航说,美铃的童谣让人感到一种“很脆弱又很努力的美好”,我想这正是大家如此怜惜并且热爱她的原因罢。复原的金子文英堂是金子美玲纪念馆的一部分,在展厅里我得以亲眼看见她生前留下的三册手抄童谣诗集。展柜中还摆放着一册她的汉译作品《向着明亮那方》,此书当年在中国面世,我曾出过绵薄之力,这也算是一点缘分罢。

前年我去南轻井泽参观了三处“文豪之家”:有島武郎的别墅浄月庵,堀辰雄山庄(1412号山庄)和野上弥生子书斋,都属于“轻井泽高原文库”。其实堀辰雄山庄原在旧轻井泽,浄月庵原在三笠,野上弥生子书斋原在北轻井泽,分别于一九八三年、一九八九年和一九九六年“移築”到这里。——“移築”就是保留建筑物原有材料,在别处按原样重建。这种“移築”的故居,《文豪之家》写到的不少,此外还有我去过的伊香保德富芦花纪念文学馆,那里“移築”了德富芦花最后居住的旅馆“千明仁泉亭”的一部分。芦花在小说《不如归》的开头曾经写到这家旅馆,如今旅馆仍在营业,距离这里不远。“移築”的部分有一间是德富芦花辞世的房间,当年使用的铁床已经锈迹斑斑。我在故居看到一张芦花夫妇与哥哥苏峰夫妇坐在床边的合影。在兄弟绝交整整十五年之后,一九二七年九月十八日苏峰一家赶来探视病危的弟弟,二人遂告和解,当天夜里德富芦花就去世了。后来我在微博上贴出这张照片,有人跟帖提到周氏兄弟失和之事;我记得周作人所说过的话:“我也痛惜这种断绝,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人总只有人的力量。”(《知堂回想录》)可是仍然不免心生感慨。

当然,故居一经迁移也就丧失了原有的周边环境;我们来此参观,感受好像总要打些折扣。譬如“浄月庵”乃是有岛武郞与《妇人公论》记者、有夫之妇波多野秋子情死之地,死后过了快一个月他们的尸体才被发现,已经高度腐烂了。遗书有云:“在爱的面前迎接死神的那一瞬间竟是如此苍白无力。”然而我们现在置身于“浄月庵”,窗外并不是二人“临终的眼”里所看到的景色。当然话又说回来,原来的建筑毕竟保存下来了,无奈之下,“移築”虽非上策,却属善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