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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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看得见的声音(3)

这个晚上,严克艺心事重重,坐在客厅沙发上闷闷不乐,连电视也不打开看。老婆白雪正在厨房、卫生间洗洗抹抹。白雪是小学老师,刚参加工作那阵,还是个爱好文学的女青年,业余写写诗歌和散文。那阵子,严克艺在县文联刊物当编辑,他的文学创作已经小有成果,在县里名气很大,成了白雪当之无愧的偶像。在投稿、改稿的交往中,白雪爱上严克艺了。公正地说,严克艺在那场爱情中一直是迟钝的、被动的。直到有一天,白雪把一件手织毛衣和两双绣花鞋垫放在严克艺办公室的屉子里,他出窍的文学思维才在现实生活里找到了注脚。可事实证明,靠诗歌和散文赢得的婚姻经不住柴米油盐的打磨。常言道,仆人眼里无贵人。严克艺摘下眼镜、剥掉衣服,所有的斯文一扫而光,肉嘟嘟的身子和大多数男人别无二致,笼罩在头顶的作家光环也让岁月的风雨荡涤得黯然失色。他在白雪心中不再神秘,更为要命的是他和白雪的爱情存在严重的硬伤——他们一直没有孩子。十多年耕耘,白雪扁平的肚子闹不出半点动静。她先不检讨自己,只把责任推给整天沉浸在奇思妙想中的严克艺,自信地认为是他体内的虫子成活率低,蔫头巴脑地让小说害惨了。结果到医院一检查,严克艺虫子的生命力奇好,如果计划生育政策允许,足以制造出一大堆儿女。然后白雪再去检查,问题果然出在她身上。医生说她这块土地比沙漠、盐碱地还难伺候,先天就孕育不了生命!白雪刚开始听到这样的结论,连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是严克艺帮她走了出来。现在,白雪的生活与文学渐行渐远,她平时对严克艺的事情不太上心。在她的认识里,一个天天沉浸在小说世界里的酸腐文人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大的喜事无非就是某个小说被发表、被转载或获奖,最坏的事情也大不了是思维卡住,某个小说写不下去。这样的好坏都和家庭主妇白雪关系不大,小说弄好了又怎样?文学的巅峰时代已经过去,稿费低得离谱,发财指望不上。至于写不下去,白雪更帮不上忙。所以,明知今晚老公情绪不对,白雪也不过问,只顾****的家务。

这时候,门铃响了。严克艺以为是楼下收电费的老孙头,墩在沙发上并不起身。白雪听不下去了,从厨房里出来,撩起围兜擦手去开门,来客居然是覃事强。在严克艺夫妇的记忆里,覃事强好像还是头一次登自家的门。覃事强手里提着贵重礼物:两瓶茅台酒,两条“和天下”香烟。白雪客气地说,哎呀,覃队长,你们同学之间串个门还拿东拿西,不嫌俗气呀。覃事强见沙发上的严克艺反应不冷不热,就故作轻描淡写地说,我呢,大大小小当个狗屁队长,红包不敢收,平时烟酒还是有人孝敬的。我只有一张嘴巴一个胃,再多也吃不下、喝不完,今天过来顺手就带点,哈哈,权当是你家严主席打土豪、分田地啦。

直到覃事强坐定后把话题聊开,白雪才知道严克艺为啥像只闷头鸡。

我是担心老同学想不开,才上门来交流交流。白天当着交警的面,许多话不便说,当时,我的脾气也急躁了点,严主席恐怕接受不住。现在,我自己送肉上砧板,你只管拿刀子剁,想怎么剁就怎么剁。覃事强话是这么说,可他不是那种随便任人拿捏的主。他之所以上门不是真要让人剁,他是担心严克艺回家后过不了白雪这一关,然后反悔。他是来拧螺丝、上保险的。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现在,覃事强既然来了,干脆就当着白雪的面把事情说道说道。严克艺在家里的地位和他当主席的身份差得太远。世人都知道,白雪给严克艺说过的那句名言,你能骑在我身上,我就可以骑在你头上。这话当玩笑听,严克艺感觉还蛮有夫妻味的。可生活中的白雪一旦翻脸,严克艺就感到有一座山压在自己头上,让他喘不过气来。像作伪证这么严重的事件,事先如果不跟老婆商量好,将来万一出点差池,严克艺就有霉日子过了。

严克艺说,尽管那个证言我签了字,但我还是觉得车能死了,我们应该尽可能帮助他的家人,而不是想方设法摆脱责任,你们这个态度不正确。

白雪看看茶几上的烟酒,抢白严克艺,你先别管人家的态度,你只管好自己的事情。

其实,我认为两者并不矛盾,是老同学把问题想复杂了。接下来,覃事强帮忙作分析。他是这么说的:你严主席把回老家探亲和帮我买土漆的事瞒下来,说成是去毕兹卡派出所采访,这与车能后来遭撞击没有任何因果联系是不是?只是回老家买土漆说出去影响不好,对你、我都不好。人,总要趋利避害吧?至于后来证明车能被撞的过程,我认为也没什么。车能被撞是司机小林亲眼所见。交警让你严主席给印证一下,无非就是想让真实的事情更显真实。你看没看见,事情本来就是那样的。所以,覃事强的结论是:说采访派出所和见证车能被撞击都不触及道德和良心的底线,也不影响保险公司对死者的赔偿,严主席完全用不着背包袱,甚至自责。

白雪一屁股坐到覃事强这边,开导严克艺说,人家是在帮你。人要知好歹,不然,今后谁敢跟你做朋友?都不跟你交往,你就成了孤家寡人。

严克艺想想,同学和老婆说的都在理。自己的假话说出去了,指印也摁完了,还能怎样?他告诉覃事强,你放心,不管怎样,这件事我还是认了。

覃事强的夜访达到目的,告退时笑容可掬。

严克艺的生活很规律。这么多年,他一直坚持骑自行车上下班。上班靠右行,正好经过公安局门口,下班还是右行,打公安局对门过。原先倒也没什么,可自从做了那份伪证,每次看见公安局的牌子,他心里都不自在,好像自己干过什么坏事被警察抓过。仔细一想,又有啥过不去的呢?覃事强的开导虽然以自保为前提,但还是有道理。如果那天回老家不是买土漆,真是搞采访,乱子该出还不照样出?车祸在买土漆和采访这两件事情上不可能有选择,绝对不可能。至于发生车祸的过程,严克艺相信司机小林说的一定是真话。因为现场再没有别人,自己大不了把人家的真话复述一遍,车能不会因为自己复述了真话最后不治身亡。退后一步讲,万一就算小林说了假话,那也不关我严克艺的事,说假话的人是他小林,而不是我严克艺。我背那么重的良心债干嘛。这么一想,心里便也释然了。

车能的死再次卷入严克艺的生活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

这天,严克艺上班经过公安局门口,发现那里稀拉围着几个人。他紧了一把车闸,把自行车支立一旁,凑近去看——一个女人躺在睡椅上。睡椅上御寒的棉被宣示着一种坚持下去的决心——她是不是昨晚上就来了?胸前挂着的牌子宣告着事由——她果然是车能的老婆。这时候离上班时间还差那么一截,几个围观的好事者正和女人嘁嘁喳喳说话。他们中有个老妪好像和车能老婆比较熟悉,边听边插话,同情得一忽儿抹眼泪、一忽儿甩鼻涕。

我家车能是个多好的人啊,你们不知道的。他一天到晚钻车底,弄得浑身乌漆麻黑,像钻了煤洞子。我有时候打麻将忘了做饭,他回家都不给我脸色看。女儿长这么大,一直都是他在管。他没过一天轻松日子就去了,我们母女俩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啊……呜呜……呜呜……

老妪搭讪说,是呀,好人命不长。谁撞死的要抵命,不能便宜他!

女人抽抽搭搭地说,这不能怪阿达,他是车能徒弟,他那么帅气、聪明,心肠又那么好,怎么会故意撞死师傅?是有的人黑良心……呜呜……

另一个中年人算是听出了道道,马上附和说,公安局应该赔偿,他们赔了吗?

保险公司赔了十万元,公安局一分钱没拿。他们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任何事情只能依法办,如果我要钱,可以到法院去上诉。啊呀……你们听听,他们这么说话,不是摆明了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吗?车能要是不死,他们敢这么欺负我?呜呜……车能你这个冤死鬼,你撞车都不睁眼选个好对手,你怎么就撞上公安局的车?你撞谁都比撞公安局强啊,啊呀呀……我心里疼得刀搅啊。车能老婆哭诉着,一只拳头捶着自己的胸口,鼻涕涎水流得一塌糊涂。

一条命只值十万?我就不明白了。老妪愤愤不平,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安局难道就没有责任?他们还讲不讲道理?

有人帮腔附和,现在,法律不在穷人手里。你就在这儿闹,我告诉你一个绝招,你不吃东西,不喝水,再饿死一条命,看有没有人管?我就不相信没人管!清官还是有的,历朝历代都有。

我真的鬼蒙了头啊。车能老婆又来了,我怎么就相信交警说的那些鬼话呢?我要是坚持不把死鬼埋了,他们敢这么对付我吗?啊呀——我们娘俩老实啊,又占不到说话的人。要是有人帮我们出出主意,哪能落得这样惨的结局!交警说,这是一场正常的交通事故,他们有证据,作证的还是个什么****主席。你们说说,当主席的人还不是和他们穿连腰裤?都当主席了,他怎么就不学学毛主席啊。

车能老婆的话像一根针,刺痛了严克艺。严克艺插嘴说,你该找谁找谁,把人家作证的扯进去干什么?人家又没得罪你!

那也不一定。老妪谴责严克艺说,作证的人指不定让人家收买了,拿到好处昧着良心说瞎话,为公安局开脱责任。

严克艺心虚地回应老妪,老人家,不要把人家想得太坏了。你看见人家拿了好处?说话可要负责任啊。

严克艺的话立刻引来一片讨伐声,围观的人一齐把目光刺向他。老妪说,你说的什么话?你这人还有没有同情心?我怀疑你是公安局哪个的亲戚吧?

见门子不对,严克艺马上骑上自行车溜走了。幸亏这些人都不认识他,包括车能老婆。不然,众怒之下自己有可能挨家伙。一路上,严克艺都在想一个问题,车能是在医院手术后死去的,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可到头来人还是殁了。医院是不是有问题?车能老婆怎么就不去医院闹一闹呢?比起来,医院既是软柿子,也是肥肉,公安局可是硬骨头呀。

这天下班,严克艺老远发现车能老婆还在公安局大门口坚守,心里不免为老同学捏一把汗:这女人真的这样一直闹下去,你覃事强扛得住吗?怎么就不想个办法把人家哄走啊,你不是蛮会忽悠人嘛!事实上,真沉不住气的是他严克艺。他心里有谱,老同学一旦出事,肯定扯出萝卜带出泥。原先,自己还可以嘴硬,现在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他哪怕浑身是嘴也抵赖不过去。众口铄金,想起早上老妪他们一番炮轰,严克艺后背上冷汗津津。他没心思回家了,车轱辘一拧,掉头朝覃事强家踩去,一边骑车还一边打电话。

覃事强早在家里等着了。见严克艺一脸忧戚,覃事强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撑着,你杞人忧什么天?

我天天从公安局门口过,担心车能老婆哪天认出我来,还不把我生吃了?

她要生吃,先也轮不上你。你身上才几斤几两肉?

严克艺求情似地说,公安局就拿点钱出来消灾吧,要不然,你治安大队拿点出来,把人家安慰安慰,车能毕竟死了。

覃事强高深地笑了笑,钱肯定会拿。但拿钱是有学问的,那女人现在狮子大开口,一点儿小钱根本喂不饱她。只有等她闹够了,感到无望了,再给她钱,那时候哪怕钱不多,她也会告饶。而且,我们给钱有条件,一是给钱的理由先得说清楚,是出于人道,不是赔偿;二是一次性买断,再不能上访和找麻烦,这要签协议。我们在等待时机。

严克艺感到心里有块石头砰然落地了。他探底问,你们准备给多少钱?

覃事强说,局长同意拿三万,只要那女人识抬举,我大队还准备出两万,总共五万元。公安局认倒霉,也算对得住死去的车能了。

严克艺想想,这样也算差不多。就给老同学戴高帽子,局长都买你的面子,你真牛逼呢。

覃事强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哪来的面子啊,是你那土漆的面子大。

严克艺云里雾里。你怎么又扯到土漆上去了?

覃事强直言说,老同学啊,这次幸亏是托你买土漆,不然,麻烦真就大了。你知道是谁要土漆吗?

不会是你自己吧?

覃事强撇撇嘴说,是我们局长!他要给父母漆棺材。

严克艺像猛地遭土蜂蛰了一下,身子一哆嗦。

第二天上班经过公安局大门口时,严克艺发现睡椅上的女人似是睡着了,旁边没有别人。他正打算骑过去,突然听到女人轻轻咳了一声。车能老婆显然没睡,她肯定希望每个路人都能在她身边停下来,听她倾诉自己的不幸。严克艺跳下车走向睡椅,他想给女人透一点消息。

大哥,你给评评理……女人果然没有认出严克艺。

严克艺耐着性子听完女人的絮叨,然后假意声援说,大姐,你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公安局会给你赔钱的。公安局是讲道理的地方,他们一定会赔钱。

女人欠了欠身子,目光炯炯的,你是说他们真给我赔钱?什么时候呢?

严克艺想了想,你再坚持两三天,就这几天的事吧。

女人表示疑惑,你怎么知道啊。

是啊,严克艺怎么先知先觉呢?他马上自圆其说,我……我……我会算命。

真的?师傅,那你帮我算算,他们会给我多少钱?你要不要我报生庚?

不要,不要……严克艺假装环顾左右压低声音说,我只看面相就可以了。你五官端庄,脸型圆润丰满,鼻梁高而挺,耳朵软而厚,有大福大贵之相……其实,严克艺会算什么命呢?他连自己的命运都把握不住,他只不过在发挥文学想象罢了。

女人有点得意,我有办法对付他们,不达到我的要求,过两天我就绝食,饿死在这里,看公安局怎么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