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给你们局长打电话了?”裴欣言问道。
一个多小时前,他拿着她的手机,在卧室嘀嘀咕咕地打电话,虽然她没能全听到,不过,只字片语还是让她猜到了对方的身份。
“呵呵,你耳朵还挺尖的。就是他。”岳程道。
裴欣言正低头打字,听见这句话,便停了下来。
“你不是说,你今天中午去见他,中了埋伏吗?”她道。
“是啊。不过,我绕不开他,如果我想回去,我就得跟他联系,我就得跟他保持交流……算了,这种事你不懂,还是快点吃饭吧。——你在忙什么呢?”
“我还能干什么?还不是替你找吴启南的资料!”她没好气地回答。
“找到什么没有?”
“出生于工人家庭,父母在他24岁那年相继去世。他有一个妹妹,名叫吴云秀,去年死的,死因是胰腺癌……”她念着电脑里的资料,“他有高中文凭,在本市的阀门厂当过团委书记,1972年,他23岁那年,从阀门厂调到区财政局工作,1982年,他结婚,他老婆是区财政局局长的女儿,现在他老婆和女儿都在澳洲。”她伸了个懒腰,走到沙发前坐下。“我能查到的就这些。”
岳程将牛角面包放在茶几上。
“我的甜品呢?不是有双皮奶和芒果西米捞吗?”她问道。
“在冰箱里。等会儿再吃好不好?现在先吃饭。”他的口气就像她的老爸,可其实,当初她老爸从来没关心过她晚饭吃什么。
她从厨房拿来花生酱,又从冰箱里取出红肠。
“用红肠夹牛角面包,怎么样?”她问道。
“行啊。”他有些烦躁地答道,接着又问,“你只能查到这些吗?”
“你还想知道什么?”
岳程将背靠在沙发上,“他可能有个私生子。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年龄,也可能更大一些,或者再年轻几岁,就算是28岁到35岁之间吧。如果这样算下来,他那个孩子应该出生于……”
“1973年至1980年之间。他是1972年调到财政局工作的,1986年调入银行,那段时间,他应该是在财政局工作。”
“如果他有孩子,他跟孩子母亲的交往应该就是他在财务局工作的那段时间。”他道。
她重新站起,坐到他身边,开始切红肠。
“看来,我得去问问他的老同事,也许有些人还记得当年的事。——能查到他的同事吗?在那段时间,同样在财务局工作的人,最好是女的,女的通常对这类事比较敏感……”
“我试试吧。也许财政局的旧档案里有记录。不过,你得有思想准备,就算有记录,也会很简单,时间太久了……”她将两小块红肠夹入牛角面包,递给了他。他接过去咬了一口,“怎么样?好吃吗?”她问道。
“还不错。”他道。
嘀铃铃,电话响了。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号码。
她接通了电话。
“喂?”
对方没有说话,但电话是通的。
“喂,喂,喂……”她又叫了几声,可依旧没人回答。“神经病!”她愤然挂了电话。
“是谁打来的?”岳程问道。
“谁知道?!”她将手机丢给了他,“你看看这号码,你认不认识。”
岳程看了一眼,摇了摇头。
“不认识。”他的神情有些不安。
她蓦然紧张了起来。
“你说会不会是那个绑架我……”她想说姐姐,但那两个字,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我是说,会不会是那个人?”
他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他没有答复。
“他到底想干什么?想试探我吗?还是……想提条件?”她道。
“如果他想提条件,他会再打来的。”他兀自吃着面包,过了会儿,又问,“她结婚了吗?你姐姐。”
“没有。”
“你跟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问。
她不说话。
他看着她,“好吧,算我没问。”他道。
她迅速把面包吃完,又坐回到了电脑前。她开始在网上查找财政局的人事档案,不一会儿,就有了结果。
“跟他同时期的人,多半都已经退休了。有两个,你可以去问问,她们当时跟他在同一部门工作,都是女的,一个叫詹敏,另一个叫庞丽荣,她们都住在C区,而且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
“有电话吗?”他问道。
“稍等。”她查了两人的户籍资料和电话局的登记记录,“她们都没有手机,但有家庭电话。”她写下两个号码给他。
他立即拨通了其中一个。她一边将花生酱涂抹在面包上,一边听他打电话。
“喂……是庞丽荣吗……你好,我是公安局的……我姓岳,我叫岳程,我的警号是……”他报了一串数字,“你可以去核实我的身份……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对对,我明白,不是你有什么问题……我问的事跟你过去的同事有关……我是想请你协助调查一宗杀人案……你还记得吴启南这个人吗?”那个女人似乎给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岳程回头朝她点了点头,他接着道,“你跟他曾经在同一个单位工作,当时他大概只有二十多岁吧……他那时有没有比较亲密的女朋友……没有?”他皱眉,“那他有没有跟某个女同事比较要好……”那女人大概问了些什么,他答道,“对,有个案子跟他有牵连,可能跟他过去的私生活有关……您好好想想……他跟女同事的关系都很好……那,好吧……如果您想起了什么,告诉我一声。就打这个电话。我这几天不在局里,非常感谢。”
他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詹敏的。
“对,他跟一件案子有牵连,我们想知道他的过去……在1973年到1980年之间,他跟你是同事……那段时间,他有没有女朋友?或者跟某个女同事关系特别亲密……没有……什么?他在那段时间到外地去学习过……多久?半年……那是什么地方?”岳程朝她打手势,她连忙递了纸给笔给他。他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串字,安徽洛城县牛溪镇,“有没有关于他的谣言?”他又问,那女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他又道,“你是说,他跟当地的一个女人有了关系……对,是谣传……嗯嗯,知道了。谢谢。如果你想起什么,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现在不在局里,但我会随时接听你的电话。谢谢。”他挂了电话。
接着,他又按了一个电话号码,她知道,这次他是打给陆劲的。
果然,电话通了之后,他道:“陆劲,我已经找过吴启南的旧同事了……对,都跟他差不多时候进的财政局……假如他的私生子是28岁到35岁的话,那就是1973年至1980年出生的,那时,他在财政局工作,那段时间,他没有女朋友,但那时候他曾经去安徽洛城县牛膝镇挂职学习过半年。从安徽回来后,每隔几天,他就会收到一封从安徽寄来的信,信封下方的署名只有一个字,岚。很可能是女人写的……所以,那时候,谣言说,他在安徽跟某个女人谈过恋爱……他自己没做过任何解释,这事后来就没人提了……”
叮咚,叮咚,门铃响了。
裴欣言现在一听到这个声音,就神经紧张。门外的探头又被枪打坏了。她朝岳程看去,后者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现在不跟你说了……我们稍后再联系,再见。”他匆匆挂了电话。
叮咚,叮咚,叮咚。按门铃的人似乎有些着急。
裴欣言打开跟门外的对话框,打了一行字。“你是谁?”她问道。
可是,没人回答他,门铃还在不断地响,叮咚,叮咚,叮咚。
“你是谁?”她又问了一遍。
显示屏上还是空空如也。看来是第一次上门的人,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个人不知道该怎么使用显示屏跟她交流。
她丢下电脑,走到门口,问道:“是谁?”
这一次终于有人回答她了,是个男人的声音。
“公安局的,裴欣言,开门!”
“蒋震!”岳程叫道。
“一个小时前,你才刚给你们局长打了电话,他就追上门来了!你们局长嘴真快!现在怎么办?”她按捺住心里的怒气,大声问。
他没搭理她,直接冲到了窗边,叮咚,叮咚,叮咚,门铃还在响。
“裴欣言,开门。我知道岳程在你这里。开门!”蒋震在外面朝他们喊话。
“他一定会彻底搜查你家,我得离开这儿。”岳程道。
“那我怎么办?”她急急地问道。
“你留在这里。”
“岳程!开门!你跑不了了!”蒋震在门外喝道,碰!铁门被狠狠踹了一脚,“亏李中汉还把你当心腹,你他妈的也下得去手!”蒋震喊道。
岳程本来已经奔到了窗口,听见这句话,他立刻奔回到门口。
“你说清楚点!蒋震!李局长怎么了?——等等!如果你敢冲进来,我就掐死裴欣言!”他大声道。此时,裴欣言已经从卧室床底下拉出了她的救急箱,她从箱子里拿出她的逃生装备,又冲回到了客厅。她没想到,岳程居然站在门口在跟蒋震对话。
“你别乱来!岳程!”蒋震吼道。
“告诉我,李局长怎么了?”
“应该是你告诉我!”
“妈的,蒋震,你给我爽快点!”岳程隔着门吼道。
“他胸口中了一枪!你满意了吧!他最后收到的短信,署名是你。你让他在码头巷口见面,晚上9点!”
“我从来没发过这样的短信!”
“少废话,快开门!有什么话回局里再说……”门外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裴欣言猜测他们正在商量怎么破门而人。
她将防弹衣和绳索丢给正在门口的岳程,“快跑!他们马上就会把门砸开的,他们有枪!”
岳程将防弹衣丢还给她,“这个你穿上!”
他拿着绳索冲进了厕所。她忙不迭地穿上防弹衣,背上带有降落伞的背包,她没忘记往背包里塞上一台手提电脑。随后,她以最快的速度,攀上柜子,从最上方的唐老鸭瓷罐里拿出钱和钥匙。
碰!一声枪响,门锁被打坏了。
“快过来!”岳程在厕所门口喊她。
她来不及为她的门锁惋惜,便奔进了厕所。岳程已经在马桶后方套好的绳索,“我没想到,真的会用上你这些玩意儿。”
“我也没想到。”她道。
“我先下去,等我叫你,你再下来。4楼是吗?”他说罢,就抓着绳索爬出了窗。
“是!”她大声回答。
碰!又是一声巨响,她的心差点被震出来。接着,她听到一连串的脚步声,并且有人在近处说话。
“他们不在这儿。”一个道。
“仔细搜查!”另一个道。
该死!他们已经进来了!
她心急如焚,岳程,快点!快点!快点!
“厕所的门关着!”一个人在外面嚷了起来。
该死!
碰!有人朝厕所踹了一脚!该死!她又在心里骂了一声。她的心都快飞出来了,她真恨不得从窗口直接跳出去,可是,她还没完全掌握降落伞的性能,万一伞打不开怎么办?而且就算打开了,目标也太大了,一连串的扫射,准能把她打中。怎么办?正当她觉得只能束手就擒的时候,她听见岳程在楼下喊她。她急忙探头出去。
“快下来!”岳程道。
谢天谢地,希望还赶得及!
她飞快地跳出窗,顺着绳子爬到402房的窗口。这时,岳程已经在屋里了,显然,他是踢碎玻璃窗,跳进屋的。
“快过来!”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抓着他的手,跳了进去。岳程迅速收走了绳子。就在这时,她隐约听见一声巨响,警察一定踹开了厕所的门!不一会儿,窗外传来说话声。
“他们跑哪儿去了?”有人在说话。
“给我一层层楼搜!”那是蒋震的声音。
时间紧迫,他们得立刻离开402。他们冲出402的厕所时,差点撞上屋子的主人。
“是谁?是谁在那儿?!”那个瞎眼男人在低喊,他一定是害怕极了,她看见他在黑暗中发抖,不敢走近。
“你的玻璃窗坏了,我把钱放在桌上,算是赔偿。”岳程将100元放在客厅的桌上,随后,拉着她的手冲向门口。他小心翼翼地拉开门,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但是隐约能听见楼上传来说话声。
“他们还在上面。我们接着怎么走?”他问道。
“走楼梯。”
他们一起奔向楼梯。楼道里黑漆漆的。上方楼层有脚步声。
“把鞋脱了。”他轻声道。
她赶紧脱下自己的鞋,他们一人手里拿了双鞋,朝楼下飞奔,跑到二楼的时候,他突然停住,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现在是晚上,二楼老年活动室的门关着,如果没钥匙,根本进不去。她早有准备。
“我有钥匙。”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环,打开了门。
他们走进老年活动室,又轻轻关上门。
“现在可以把鞋穿上了吗?”她问道。
“可以。”
两人穿上鞋,走到面向街道的那扇门前,岳程打开门,朝外张望了一番,随后朝她点了点头。外面有个楼梯直通街道。前门传来说话声和脚步声,她来不及听,也来不及想,便跟岳程一起跑下楼梯,穿过了马路。
他们在街对面的小区很快找到了她的车。
“你来开车。”她将车钥匙丢给了他。自从学会驾驶后,她只独立开过三次。
他没说话,打开车门,跳进了驾驶座。
可是,汽车一时半会儿竟然发动不起来。
“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岳程喊道。
“别冲我嚷嚷,二手车就是这样,等会儿就能启动了。”
岳程又发动了一会儿,车才慢腾腾地开起来,但是没开出一段路,它又出了故障停了下来。这时候,他们距离她住的那栋楼大概有一公里远。
“怎么了?”她问道。
“你的车有问题。可能是轮胎破了,也可能是引擎出了问题,总之,它是开不了了……你买这辆车花了多少钱?”
“1万块。”
“1万块?!”他惊呼。
“得了,至少它还能跑几步。我曾经开着它去过市中心。”她看看他,又补充了一句,而且,我还把它开回来了。
“可你用它逃命就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他将车停在了马路边。
“你干吗?”
“你想等他们追上来吗?先把车停在这里,明天再来拿,你放心,不会有人来偷你这辆破车的!”说话间,他已经跳下车,奔到了马路上。
正好有辆非法营运的三轮车开过,他急忙拦了下来,“快过来!”他朝她招手。
她一边朝他跑,一边频频回头看她的车。快啊!他喊道。
半小时后,三轮车将他们带到了一家小旅馆。
“我们只能在这里暂住一夜,希望他们不会找到我们。”岳程精疲力竭地靠在床上,低声说道。
裴欣言看了看手机,现在是晚上10点半。
“你要不要给陆劲打个电话?”她问道,她看出他不仅仅是累,还非常沮丧。
“我已经给他发过短信了。不过,也无所谓了,”他疲倦地笑了笑,“现在局里唯一相信我的人死了,看来我可能真的回不去了……这大概就是我的命……”他掏出了一支烟,塞在嘴里,“我的命可真不好……”他道。
难道我的命就很好吗?我本来可以在家里舒舒服服地上网打游戏吃快餐,可现在呢,只能在这样的小旅馆里过夜,而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也给我一支吧。”她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也觉得累极了。
他给了她一支,替她点上了。
“其实,我自己倒是无所谓,只是……”他吸了口烟,“只是,如果我被当作罪犯,我父母会很难过……别人会怎么看他们?”
她耸了耸肩。
“你管好你自己吧,还想着他们。”
“你父母呢?”他朝她瞄了一眼。
她摇摇头。“说给你听,你也不懂。”
他看看她,“你说不说无所谓,我只是随便问问。你再怎么样,还能比我现在倒霉吗……我一直想当个好警察……可现在却像过街老鼠一样,我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他深深吸了口烟,望着前方,接着又笑了笑,“好吧,我是在发牢骚……你不用理我……”
“我……”她迟疑了片刻,才说下去,“我的母亲在11年前死了,我作证说我父亲杀了她。”
他眯起眼睛,疑惑地瞥了她一眼。
“其实不是这样吗?”
“不是。”
“那你为什么……”
“他打我妈,我觉得,他应该受到惩罚。那时,屋子里除了他们两个就是我,我在小房间睡觉,我听见他们在吵架,然后,我爸走进了厕所,这时候,我妈跳了楼。可我对警察说,我看见我爸把她扔下去的。邻居也听见他们在吵架。”
他似乎被她的故事吸引了。
“后来呢?”
“法院采信了我的证词。我爸被判了无期。后来,他一直在监狱里给我写信,他要我说出真相,可是我没理他……三年前,他生病死了……我一直没去看过他。就因为这个,我姐一直在跟我作对。她知道我在撒谎,她不相信我爸会杀人,因为那时她住校,她很少回来,她回来的时候,我爸没打过我妈。”往事一幕幕在她眼前滑过,她都忘记了吸烟,她把烟灭了丢在垃圾桶里,“后来,我跟我外婆住,她跟姑姑住。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外婆的。我外婆跟我爸是在同一年死的,自那以后,我姐就开始跟我争遗产。她说外婆的房子,她也有份,她一直在跟我闹,她甚至把我告上了法庭,后来,法庭驳回了她的诉求,因为外婆有遗嘱留下……其实,她就是想让我不好过。”她苦笑,“她恨我,我也恨她,所以,如果她死了,对我来说,可能是件好事……”
“如果你真的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就不会现在才把这件事说出来……”他眼神温柔地看着她,“就像我,那次升职没轮上,我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如果真的不在乎,就不会这样闷在心里。”
“你很想升职吗?”她轻声问。
“当然。可我失败了……我爸对我一定很失望……”他苦笑。
“你爸?”
她把腿伸直,他们两人肩并肩靠在床沿上。
“他从小就对我说,第二名,跟最后一名没什么差别。可我从没拿过第一,我在他眼里是个二流儿子……”他顿了顿,“现在,我在他心里恐怕又得降级了,我现在是三流或者更糟糕的儿子。因为我是罪犯……”
“你不是罪犯。”她道。
“谁管事实是怎么样的!当你真的落了难,才会发现自己有多孤独……”他突然生起气来,提高了嗓门,“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别人当警察都那么顺利!可是我……”
“你有兄弟姐妹吗?”
他摇头。
“所以,不管你是二流还是三流,你都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她道。
“是的。”他点头。
短暂的沉默。
“他,他们一定很爱你。”她终于开口,“知道吗?我害死了我爸,可他还是爱我的。他说他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做,他知道错了,他请求我的原谅,可是……我没原谅他,他一直到死都在等我回信……”她说到这里,突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可是,我怎么能原谅他……他那样对我妈,他把我妈的头朝墙上撞……他说他喝醉酒了……喝醉酒就能这样吗……他虽然死了,可我认为,他就是个大混蛋……如果不是他,我妈不会跳楼……这跟他把她丢下去,没有任何差别……你说呢?”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他回头看着她,大概有好几秒,他似乎陷入了沉思。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意识到手上的烟已经燃尽了。他把烟头丢在床头柜上的烟缸里。
“过来。”他道。
她一时没听明白。
“过来。”他又召唤了一声。这时她蓦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抱她。
如果在她家的客厅里,在明亮的日光灯下,也许,她会觉得这很突兀,可现在,在陌生的小旅馆,在黑暗中,在床上,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似乎是再正常不过了。她没有犹豫,可她从未抱过任何人,所以,她不敢向他张开双臂,她只敢靠过去。他果断地将她拉过去搂在怀里。这时,她突然觉得,这个拥抱她已经等了很久。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只是个弱女子,无论独自生活多少年,她都是个孤独的弱女子。她需要男人的怀抱。
他把脸贴在她的头发上,轻声道:“你爸已经在另一个世界,今生的事,他会忘记得干干净净……这是我妈说的……我妈一般不会说假话……”
“你跟你妈感情很好?”她低声问,其实现在,她已经把父母的事忘了,她脑子想的只有眼前这个男人。他们靠得那么近,她能实实在在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体温,甚至,她还能看到他脸上的小疙瘩。他不是个俊男,但是也已经够帅的了。而且,他是个好人,他会保护她,安慰她。他知道打破瞎子的玻璃后,作出赔偿。他是个正义可靠的好男人。
“她什么都依着我,用我爸的话来说,她对我好得没原则,我跟她最亲……”她听见他在回答她的话。
“跟我一样,我妈也那样……嗯,你爸会不会欺负你妈?”她胆怯地问,她的心在咚咚跳,她很担心自己说错话,她很担心他会突然放开她。
“会,我爸会训她,”他答道,“可他从没打过她……如果我妈发火,他也会让步……”
“那你爸还不错。”她道。
这时,她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她,“现在是个好机会,要不要主动一些?要不要碰碰他的脸?”然而,另一个声音马上回答了她,“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并不代表他喜欢你,他只是在同情你罢了。他还用得着你,才会这么做。”第一个声音又说话了,“如果他不喜欢你,他怎么会抱你?男人不可能抱一个他不喜欢的女人。”第二个声音对此嗤之以鼻,“哼!也许他抱过不止一个女人。对他来说,抱个女人,就像抱个西瓜那么平常。”
“你现在好些了吗?”他问道。
第一个声音又在她脑中嚷了起来,“他马上要放开你了,他这么问就是这个意思!如果你现在退后,你就会永远失去他!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再跟他一起呆在黑暗的旅馆里,就算有,你们也不可能睡在同一张床上!他也不可能主动要求抱你!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番话说得她热血沸腾,可是,她仍在等待第二个声音的反驳,但这次,她听到的却是差不多相同的意见。“他未必喜欢你,甚至可能一点都不喜欢你,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喜不喜欢他。”
“你怎么了?”他放开了她,“我,我有点……”
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她避开了他的目光,而她心里却在回答那第二个声音的问题,是的,我喜欢他,昨天晚上,就在他说,他要替我抚养孩子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了他,或者说是比喜欢更进一步,是爱。那好,第二个声音回答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既然你喜欢他,那你现在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就算他不喜欢你,你也得到了你想要的。
“别再想你爸了……”他道,他以为,她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我相信,他现在早就重新投胎了,别想了……”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蓦然,她踮起双脚,凑近他的脸,将双唇吻在了他的唇上。他显然是被她的举动吓了一跳,其实,她只是啄了他一下。当她的嘴唇离开他时,他瞪着她,她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她还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还有他受了惊的眼神。他像个孩子般茫然地看着她,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作为一个女人的存在。
霎那间,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天哪,我干了什么!她心里喊道。她觉得自己傻透了,她真想夺门而去,可这时,他突然捧起她的脸,狠狠地吻在了她的嘴上,跟她的吻相比,他的吻就像暴风雨一样猛烈。他的舌头粗鲁地扎进了她的嘴,在那里拼命翻动着,好像一只野兽在撕咬猎物。她不知道该推开他,还是该迎合他。假如他只是一时冲动怎么办?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他是想……可他不是应该先表白,然后才……
她拿不定主意,只能任由他长时间地亲吻着自己。这时候,也许是出于本能,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探进了他的衣服,她很想触碰他的皮肤,她还想吻他的胸膛。她开始抚摸他,她能听见他的喘息越来越重。他骤然放开她,但下一秒钟,又马上吻住了她,他的动作快而猛烈,她觉得自己快融化了。她的手在他的身上移动。蓦然,她摸到一个东西,这让她禁不住心头一震。
“啊……”他呻吟了一声。
“痛吗?”她问道。她知道她刚刚摸到的是他肩上的绷带。
“有点。”他低声道。
她推开了他。
“怎么了?”他道。
他脸上的表情,很久以后一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他有点吃惊,有点气愤,又有点失望,他好像觉得自己被耍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她,好像在判断,她是不是真的在拒绝他。他似乎很快就有了答案,于是,他退后了一步。
“好吧,我是个逃犯……”
“我不是那个意思。”
“对不起。”
“我没有……”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他注视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她道,“我……我只是……”她结结巴巴,不敢肯定自己接下去说的话是不是明智,“我,我不知道,你,你是不是喜欢我……而,而且,你受伤了,你该好好,好好休息。”说完,她才觉得自己傻透了,她完全可以表现得更从容一些。可她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高中生。即便跟他上床又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喜欢他吗?她问自己。
他朝她笑了笑。
“你说的对,我受伤了……我是该好好休息。”他的热情已经退潮了。她后悔极了。但她知道覆水难收。
“对,你该好好休息。”事到如今,她还能说什么?事情已经让她搞砸了。
“那么,我先睡了。”
他爬上了另一张床。
她看着他的后背,问道:“你不洗澡吗?”
“不用了。”他道,隔了一会儿,他又道,“对不起,我是一时冲动……幸亏你,及时刹车,要不然……”
这句话让她的心骤然沉人了谷底。
“别道歉了!这没什么!是我先冲动的!是我的错!”她想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还是禁不住越说越气。
说完后,她冲进了盥洗室,她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急于照镜子,她想看看自己的脸。她想知道,她的样子到底是不是值得男人爱。他听了一会儿午夜音乐节目,接着又打开录音设备。
那天,他离开露丝台球房前,在胖老头陈金城的办公室装了一个窃听器。他知道一个规则,在案件发生的头两周内,他窃听到的任何东西,对他来说都可能非常有价值。
“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录音里传来一个男人低沉急迫的声音。
“没发生什么。我们照旧做生意,到了半夜三点,我们就打烊,一切都跟平常没什么两样。”这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
“可是那天,你们的老板死了!”
“对……”
“所以肯定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你好好想想……”那个男人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那天你们周围的店里,有没有发生过什么?”
“周围?有是有!不过,跟咱们老板的死,好像没什么关系。”年轻人道。
“你别管这些,先告诉我是什么事。”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那天半夜,对面巷子里死了个女人……”年轻人道。
这句话让他的心一颤,他迫不及待继续听了下去,他想起了那个在他身后注射毒品的女人!她死了吗?
“据说那女人是做小姐的,跟她男朋友吵架后,就在巷子里打针,后来她男朋友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你说那女的是半夜死的,那是什么时候?”
“那我就不知道了。那个女人的男朋友,后来跟警察说……这些可都是听来的,邱老板……”
“你接着说。”
“他说,他当时在到处找他女朋友,他找到酒吧旁边的那条巷子时,他看见一个男人从巷口走出来,穿过马路。他当时没注意那男人去哪里了,他走进了那条巷子,结果就发现了他女朋友的尸体。当然喽,他女朋友是吸毒死的,不过,他怀疑那个男人是卖给他女朋友毒品的人,所以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警方,警方现在正在找那个男人……”
妈的!真是阴差阳错!他当时根本没注意有个男人从他身后走过。
正好有个民工模样的人从车前走过,他连忙调转车头避开了他。接着,他又把录音倒了回去。
“其实我下班的时候,也看见那个男人站在对面的巷口。他之前还来过台球房,就在我们快打烊的时候,人好像有点傻,我们说了几遍,我们要打烊了,他才走。”
“他站的那个位置,能看清谁进入台球房吗?”
“能,有谁来过,他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他很可能看到凶手,也可能……他长什么样?!”邱源突然厉声问道。
年轻的台球房侍应似乎被他吓坏了。
“我不知道,我没看清,也不记得了,一个男人,三十岁左右……真不记得了。”年轻人似乎想了一会儿,突然道,“在我们旁边的那家按摩院,那里有个家伙有点变态……”
“变态,怎么个变态法?”
年轻的侍应似乎咽了下口水。
“他喜欢拍些恶心的照片,弄到网上去……在咱们这里,常有人在阴暗的地方打炮、吸毒,还有……那些同性恋,他们会在某个角落,就这么干上了。他就专拍这个,尤其是晚上。他不睡觉,整夜地拍。他也拍过我们老板在后巷跟一个女的,后来让我们老板揍了一顿……我想,他可能会拍下那家伙的长相……”
“如果有照片就太好了。你快带我去找他!”
“可是邱老板,这种事是不能让警方知道的,他那个叫偷窥,他不是个喜欢惹麻烦的人……再说那天谁知道他有没有拍……”年轻人又犹豫了。
“你放心,我不会把他的名字告诉警察的。”
“可是……”
“阿四,你说的这个人很可疑,他很可能看到过凶手进入台球房,搞不好,他就是凶手!搞不好,我还见过这个人!——你听见没有?阿四!快告诉我,你说的变态住在哪里?快说!”
年轻人磨蹭了一会儿才开口:
“他住在按摩院楼上,他是老板娘的弟弟。可是,我听说他今天一早就出门了,好像是跟朋友去旅游了,得晚上才回来……”
“那我晚上再来找他。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什么时候能到家。”
一阵拨号的声音,他听见那个年轻侍应在小声说话,过了会儿,他的声音响了起来。
“他姐说,他得晚上11点多才能到家。”
“好,那我就晚上再来……”一阵纸张摩擦的声音,“我不会让你白干的。你的老板是我的老兄弟了。”
“谢谢邱老板。到时候,我给你带路。”
录音就此完毕。
他瞥了一眼手表,晚上10点半。现在赶过去,时间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