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结婚,我的孩子与你的孩子快差一代人了。”
“怎么与余浩拖了这么些年才结婚?”
梁旭这次来铜城就是为了参加洛姗与余浩的婚礼,想不到最后她还是嫁给了余浩,一切都像是上天的注定。
洛姗叹了口气,没说什么,而是让梁旭和杨绮上车。
“大概是不甘心吧。”洛姗一边开着车一边对坐在后面的梁旭说,“不想让余浩觉得我是个不名一文的需要靠着他才能过上体面生活的穷女孩,不想被他瞧不起,所以一直没有和他结婚,而是想自己做出一些成绩,这样在他面前才有底气。”
“你想得太多……”
“是啊,其实他并不在乎这些,他这么多年来一直对我很好,每年都向我提出结婚的请求,现在我终于决定嫁给他了。我不知道结婚后,我会不会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也许我们很快就离婚也说不定。”
“明天就结婚了,你怎么说这种话。”
“毕竟我到了看清生活真相,喜欢说这种话的年纪了。”洛姗黯然一笑,“不过我想你的生活一定很幸福,你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享受的是真正的天伦之乐。”
梁旭苍白粗糙的脸上浮现出温暖的笑容,他点头说:“我特别满足,这也多亏了你的本事大,你知道,没有你帮忙,恐怕我和佳慧至今也不敢领结婚证。我们倒没什么,可我的小女儿杨绮就惨了,如果那样,她就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孩子。”
“看到你幸福,我也很幸福,真的。”
“我还不是一样,大概这是由我们俩的……奇妙关系决定的吧。”
“世界上恐怕再也找不出一对互为杀父仇人的好朋友了吧。”
两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复杂的情绪中。
“是啊,所以一听说你结婚,我——嗯,就像一块悬在心里的大石头终于轻飘飘地落地了,我想我就是爬也要爬来见证你这人生最重要的时刻。”
洛姗的眼眶一热,有些哽咽地说:“等结完婚后,我就带你去各地有名的医院看病,一定要让你恢复到健康状态,另外你的心态也要积极才行。”
梁旭懒洋洋地摇着硕大的脑袋说:“我了解自己的身体,就像一支蜡烛,烧到尽头了。那些细胞都已经衰老不堪,它们曾用冲刺的速度奔跑,过早地将自己消耗完毕了。”
洛姗别过头,一滴泪滑落。
[六]
晚上的宴会,梁旭带着女儿默默地坐在角落里,他看见了这对新人的朋友和同事,也看见了他们的亲戚和同学,看见穷人与富人,文雅的人与粗俗的人,高调的人与拘谨的人,他们线一样地缠绕在一起,觥筹交错,在夜色衬托下的柔和光线里,渐渐分不出彼此,混成一杯浑浊的酒。
请来的乐队在演奏着动听美妙的旋律,一切都变得如梦似幻起来。
梁旭的视线一直在人群里穿梭,想看到洛琴,他想看看那个曾经气质不俗、态度冰冷的女子经过这十多年岁月的打磨后,变成了什么模样,是否还那么的冷漠,是否有了一点儿老态。但是他始终没有看到她。
梁旭忍不住问已唱得脸颊通红的洛姗,为什么没有看见洛琴。
洛姗说她的身体不好,而且不喜欢出现在人多的地方。
看来她还是没有改变。
“嘿,是你啊。”一只手有力地拍在梁旭的肩膀上。
梁旭转过头,见是一个满脸油光的大胖子,他一时没认出这个肥胖的中年男人,愣怔地看着他。
“想不起来我啦?你在我的饭店里打过工呢。”
梁旭嘴巴一张,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当年铜城大学附近那家四季快餐店的老板。
“黄哥啊。”梁旭歉意地笑,解释道,“我刚才没看清你,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老眼昏花,看人不清楚,你怎么样,还好吧?”
“你才多大啊就老眼昏花,不过你确实有些老。”黄哥说话豪放直爽,“这么些年你还是没忘了我,我特别高兴。你出名的时候我就跟我朋友说,我说这个巨人是我的好朋友,这朋友是个好人,出名了一定不会忘了我的。他们还不信呢,以为我在吹牛。对了,这几年怎么在电视上看不到你啦?当年你多火啊,经常在看电视的时候能看见你上电视。”
黄哥说的事是从梁旭与冯佳慧在一起生活后的第二年开始的,一直持续了两三年,这两三年间,梁旭不断上各个电视台的节目,表演他飞石块的绝技。
事情的起因是他带着大女儿杨蕊去给参加选秀比赛的萌萌加油,当那期节目录制完成后,这对父女坐在电视台附近的护城河边等萌萌出来,好一起回去。
在等萌萌的时候,梁旭因为无聊便给女儿表演她最喜欢的飞石块。
他捡了一大把石子,不断将它们扔出手,一个接一个,速度很快,打向那个漂浮在河水里的塑料玩具娃娃,没有一枚石子打空,每一枚石子都能准确地打在玩具娃娃上,发出“嗒”的一声。
站在梁旭身后的一个在电视台工作的男人看得呆了,他见到过诸如此类的一些杂技表演者,可是能准到像梁旭这样连瞄的过程都没有、完全是看也不看就随手飞出并且弹无虚发的,实在是太过罕见;何况梁旭又是一个又高又壮的小巨人,非常适合上电视做节目,于是他便提出让梁旭上他们台的一个综艺节目。
梁旭那时非常渴望多挣一些钱,因为他和冯佳慧的工资都很低,又有两个孩子,生活成本那么高,孩子的教育成本更是高得可怕,他压力特别大。所以当那男人提出让他上电视时,他爽快地答应了,他希望能够凭借自己的这个特长赚一点儿钱贴补家用。
梁旭在上了本市的电视台后,便陆续到其他电视台做表演,因为渐渐有了些小名气,他又开始到各种场合做现场表演。
那两三年,梁旭庞大的身躯东跑西颠,倒真的是挣了一些钱的,也正是凭借他那时靠不断演出和上电视挣的钱,精明又能吃苦的冯佳慧才有资本开了自己的餐馆,并一直把餐馆开到现在。如今,餐馆越开越大,生意非常不错。
“现在大家都看腻了。”梁旭回答说。
“可你那手绝活真厉害啊,当时我根本不知道你还会这个,净让你给学生送盒饭了,可惜你这个人才啦,哈哈。”黄哥大笑。
是的,大家都看腻了,再没有电视台找梁旭上节目,一离开了电视媒体的宣传,他的名气很快就小了。这是个生活节奏飞快的时代,人们需要留意和记忆的东西太多,稍一不留神,你便会被大家遗忘。
这个会飞石头的巨人很快就没有了演出机会,以至于销声匿迹了。
不过庆幸的是,梁旭及时地抓住了那次机会,为自己的家挣出了一个大饭店。
黄哥被人叫去喝酒了,坐在角落里的梁旭又恢复到沉寂的状态。
夜渐渐深了,人们的醉态不断出现,乐队的演奏也已经停止。看见从不熬夜的杨绮困得直打哈欠,梁旭起身离开,没有让主人知道,悄悄地消失在外面的夜色里。
洛姗和余浩为那些远道的宾客在一家酒店里开了很多房间,梁旭与杨绮直接回到他们的那个房间,那时是晚上九点钟左右。
因为酒店距离洛姗夫妇办宴会的地方很近,所以梁旭是一路背着杨绮回到酒店的。他本就身体极其虚弱,走路尚且蹒跚,杨绮虽然不重,但对于连竖直脖子都感到吃力的梁旭来说,背小女儿的这一路并不是那么轻松。
梁旭见女儿的小脑袋趴在自己宽厚的肩膀上睡得正熟,没有叫醒她,而是轻轻把她的衣服脱了,将迷迷糊糊的她塞进被子里。他这一天连坐火车,带参加宴会,身体一次次出虚汗,不洗澡是不行的,即使身体再疲乏也要去冲洗一下。
梁旭洗过澡后感到似乎刚才洗澡时已把剩下的最后一点儿力气给使用殆尽了,他身体沉重如石碑般躺在杨绮身旁,再也不愿动弹一下,只想闭眼入睡。可手机这时偏偏响起,吵得他情绪烦躁。
“爸,有电话。”被手机铃声吵醒的杨绮闭着眼睛含糊地哼了一声。
梁旭抓起手机举在耳边,他知道是冯佳慧打来的。
“身体怎么样?很累吗?”
冯佳慧自然了解丈夫的身体状况,再加上听到丈夫那一声疲惫不堪的“喂”,立时感到心疼不已。
“嗯。”梁旭应了一声。
“见过洛姗了吧?”
“刚从宴会现场回来,杨绮困得睁不开眼睛,我们俩就提前回来了,刚洗过澡,正准备睡觉,杨绮已经睡着了。”
杨绮突然身体一滚,从床上爬了起来,扑到梁旭的胸脯上冲手机大喊:“妈,我还没睡着呢!”
冯佳慧在电话里呵呵笑,说:“我小女儿真听话,不像她姐姐,成天气我。”
“杨蕊又气你了?”
梁旭知道他的大女儿正处在青春期,比较叛逆,秘密和心事比山还大,比海还深,很让妻子操心上火。冯佳慧成天疑神疑鬼地胡思乱想,他觉得冯佳慧都快被大女儿折磨得精神崩溃了。
“我妈说什么?”
杨绮爬到梁旭宽大而柔软的身体上,像趴在客厅里的沙发上一样,她两只闪亮的眼睛忽闪着,竖起耳朵听电话里妈妈的声音。
“夸你听话。”梁旭说。
杨绮听到妈妈表扬了自己很高兴,将脸埋在梁旭的胸膛上,听见爸爸说话时胸膛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觉得很好玩。同时她还能听见爸爸的心跳声,像一个没有力气的老头在慢慢地擂鼓,咚、咚、咚……她以前就总能听到,总觉得非常有趣的。
“我就说她在和班里那个叫刘鲲的谈恋爱,你还不信。”
“你怎么这么确定?”
“我……我今天趁她洗澡时偷看她的短信了,明明白白,证据确凿,你回来之后赶紧去学校找她的班主任谈谈,这可愁死我了。”
“小孩子谈个恋爱嘛,瞧你那紧张的样子,好像世界末日了一样,你没质问她吧?”
“你说得轻松,质问啦。”
“啊?她怎么说的?”
“她哭了,还冲我喊,怪我翻看她短信,她还有理了。”
“你怎么跟咱们父母那辈人似的呢,都什么年代了,别这么大惊小怪的。”
“你总不在乎,总说得这么轻松,难道那不耽误学习吗?”
“考试成绩第一,以后也未必就有多了不起,何况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不错的,一切顺其自然吧,你也别逼她太紧。”
“我不跟你在这件事上争论,咱们俩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已经争论一万多次了,观点根本对不上路,总之你回来之后赶紧去学校找她的班主任谈谈。其实就算不耽误学习,可你难道就不担心?算了,我不跟你说,你总是思想前卫,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留过洋的艺术家呢,一个小老百姓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多前卫观点,行了行了,你别废话了,好了,赶紧休息吧。”
冯佳慧几乎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也没有等梁旭再说什么便直接挂了电话。
梁旭将手机扔到一边,眼角和嘴角上镶嵌钻石一般闪动着璀璨的笑意。他闭上眼睛,想着他幸福美满的家庭,心里感到无比温暖。他从钱包里掏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梁旭童年时与梁志辉的合影,照片里的梁志辉非常年轻。
那个时候的人结婚早,才二十出头便已纷纷做起父亲。
多年轻的父亲啊,梁旭不禁感叹。
那时的梁志辉拥有一头茂盛的黑发,那头发厚得很,似乎用手抓上去都触不到头皮。这样厚的头发梳中分的发型,就会使分头中间的那道印很不清晰,不过清晰不清晰都无关紧要,至少那时的他是个朝气蓬勃、很有自信的年轻人。
梁志辉在照片里笑着,搂着小小的梁旭,蹲在铜城广场上,他蹲下来与儿子站着恰巧一边高。那天他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对襟毛衣,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有活力。而梁旭呢,他有些拘谨地被父亲的大手搂着,望着镜头的眼神躲闪、不安,似乎非常紧张。
看着这张老照片,梁旭的心里忽然一酸,眼睛有些湿润了。早已被抛掷脑后的童年生活的片段排山倒海般从记忆深处翻滚而来,随手抓一把,抓到手的都是一张又一张仿佛梦境般华丽的图片。如今,照片里的小男孩已经面目全非,已经成为别人的父亲,而照片里年轻的父亲已经失踪多年,即使活着,也是一个老头了。
时间太可怕了。
梁旭手里捏着照片,沉沉睡去。
杨绮始终趴在梁旭的胸口上打盹儿,半梦半醒,她听见爸爸的心跳声悠长而缓慢,咚、咚、咚,然后——戛然而止,消失不见。
杨绮把爸爸的心跳声想象成是一个少年拍着皮球,沿着学校长长的走廊,一路远去,拍皮球的声音也随之模糊。最后,那个少年不见了,拍皮球的声音也消失不见了。不过这没什么,她不在乎,因为她已经像爸爸一样,沉沉睡去,而且做了一个香甜美好的梦。
[七]
梁旭转眼已经死去一年多,冯佳慧带着两个女儿刚从墓地回来,一走进自己的饭店,一个女服务员就跑过来,悄声告诉她,说有一个老头在等她。
“谁?”
“不认识,他说是你的叔叔。”
“我的叔叔,在哪儿呢?”
“这会儿出去了,我刚才看见他坐在一旁的胡同里号啕大哭呢。”
“哭?为什么哭?”
“不知道,他问我们老板是不是姓杨,是不是叫杨丘。我说是,他问我老板在哪里,我说已经不在了,他就哭了,他说怎么我们老板死得比他还早,他说他用掉九年时间来杀一个人,现在他终于把那个人给杀了,他说他已经为自己的儿子报了仇,他说他要亲口告诉我们的老板,那些死去的人不会死不瞑目了。”
冯佳慧震惊不已地大睁着眼睛,难以置信地愣住了。
“我见他疯言疯语的,是一个疯子,就把他给赶出去了。”女服务员说,“他一边往外面走,一边说他没有必要再活着了,他活着也没有意义了,他说他得消失,他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他到底要干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到底是谁呢?”冯佳慧脚步匆匆地往饭店外面走,其实她的心里早就猜到那个老头是谁了。
冯佳慧跑到饭店旁边的胡同里,可是胡同里并没有什么哭泣的老头,是空的,只是在胡同口,有一个推三轮车卖菠萝的老头站在建筑的阴影里抽烟。
“请问你刚才有没有看见一个人坐在胡同里哭?”冯佳慧走过去问。
那个卖菠萝的点着头说:“看见了,比我岁数大点儿是吗?”
“他去哪里了?”冯佳慧急切地问。
“不知道。”卖菠萝的老头摇头,“他走了,哭了一会儿就站起身默默地走了。”
冯佳慧感到心一阵绞痛,她朝胡同的深处张望,胡同的尽头与胡同的这头,在这个今天无比伤感的女人看来,似乎没什么两样。
就像人生的起点与终点,都是零。
冯佳慧转回头,看见一个清瘦、忧郁的少年,戴着耳机,骑着单车从眼前经过。
少年,像一段伸向刺眼阳光的甘蔗,他前面的路还很长,故事还有很多。
而这一段故事,就此结束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