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梁旭已经从谷库村回来好几天了，回铜城后他一直待在家里，夜里噩梦频繁光顾，每次做的噩梦都是蒙面人被大蟾蜍一口吃掉的那个瞬间，那个画面实在太具冲击力，无法从脑海中挥散。
前几天梁旭在网上不断看到马光的照片，马光戴着墨镜和口罩，接受各种人的采访，不断重复着他当时和梁旭追踪大蟾蜍的事，以及目睹大蟾蜍吃人时的情景，并且还捎带解释了他为什么要戴口罩，原因就是那只大蟾蜍皮肤里的毒汁溅到了他的脸上，使他的脸上生出很多疙瘩。
马光的脸也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为大家在转述大蟾蜍的可怕时添上了恐怖的一笔。
这些天，政府组织的捕捉大蟾蜍的船队不断在瓦河上行驶着。
这些天，一些专家和教授在对大蟾蜍的出现发表着各自的看法。
但是让梁旭难以理解的是，这么大规模的搜捕，竟然找不到大蟾蜍的影子，仿佛那只大蟾蜍是根本不存在的。
窗外又是美丽的夕阳，梁旭躺在床上给马光打电话，问他瓦河那边有什么最新动向。
“还没有找到呢，今天是捕捞的最后一天，从明天开始所有人都要撤退了。”
“这也太奇怪了。”
“可不他妈的奇怪吗，那些船在瓦河上来回行驶，反复寻找，可就是找不到大蟾蜍的影子，那么大的一只蟾蜍，按理说不应该找不到啊！”
“既然是蟾蜍，是不是爬上岸了？躲进树林或者爬上山了？”
“是的，很有可能在对岸的山里。”
“你的脸好些了吗？”
马光长长地叹息一声，说：“最近试着用了好几种药，都没有什么效果，那些疙瘩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已经开始向脖子上蔓延了，照这么下去，以后我恐怕要全身都是疙瘩，我要变成一只蟾蜍了。”
“你赶紧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看吧，别耽误了。”梁旭也跟着焦急万分。
“看来真得这样了。”马光郁闷地叹着气，“但我不找到那只蟾蜍不罢休，明天我自己去找，非找到它不可。”
“还是算了，那么多船不停寻找都没有找到，你一个人怎么找？而且你一个人去找太危险了，找到它也杀不掉，不管是找到还是找不到都不是好事。”
“我不管，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弟弟不能白死，是我把他带去河边的，是因为我躺在河滩上打盹才没看好我弟弟的。”马光的语气非常固执，“对了，警察有没有找你？”
“没有啊，为什么找我？”梁旭一愣。
“当然是因为那个蒙面人啊，你被蒙面人攻击我们都看见了，而且重要的是，洛永失踪了，警察要弄清那个蒙面人究竟是不是洛永，或者有什么联系。”
“很明显就是他。”
“如果真是洛永攻击你，那就更麻烦啦，他为什么要攻击你可是个大问题呢，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要攻击你？”
“这个嘛，我也很想弄个明白。”
其实一切显而易见，父亲的死与洛永有关，应该是谋杀。但是梁旭更想弄明白的是，如果是谋杀，洛永为什么谋杀自己的父亲？
因为洛琴与父亲曾有过纠葛？
因为洛永母亲的死与父亲有间接关系？
“你等我，我明天去谷库村，我们一起寻找。”梁旭想没准他再次去谷库村，会发现关于父亲消失原因的蛛丝马迹。
“真的吗？”马光倒是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反正我最近也无事可做。”
他们俩又随便说了几句才结束通话。
梁旭的手指一边无聊地摆弄着手机，一边回想着童年和父亲在一起时的往事片段。父亲的形象开始清晰，梁旭则开始感到悲伤和愧疚。
梁旭接着想到了父亲的手机，奇怪的是，父亲的手机竟然不翼而飞。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把父亲的手机与父亲的钱包一起放在背包里的，可后来他在离开洛永家时，只在背包里发现了钱包，手机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手机应该是洛永趁梁旭不在时偷走的吧。
[二]
第二天傍晚，梁旭到达马光家，看见马光剃了光头，满脸毒瘤，被吓了一跳。
“什么叫人不人、鬼不鬼？”马光自嘲地摇着脑袋，“就是我这样的。”
梁旭一阵心酸。
第三天早上，他们吃过早饭后便出发了。
马光带着宋德老人的那个渔叉。
梁旭带着马光收藏的一把砍刀。
他们来到荒芜的河边，那时天还很早，村庄里谁也不知道他们来万鬼河河边，他们也不能让人知道，那样他们未必来得成。河边寂静，河岸上的植物被一层淡淡的薄雾笼罩，固执地等待着骄阳利刃般的光芒将它们砍散。
一个女人孤独地悄立河边，像棵树，一动不动。这个清晨时分在死寂的雾气里伫立于万鬼河畔的女人的背影，把梁旭和马光吓得心里一阵发毛。他们俩放慢脚步，悄悄地朝前走，不过他们的脚步声还是惊动了那个女人，她转过头来。
“原来是万雅楠。”马光松口气说，“我还以为是谁呢。”
“万雅楠是谁？”梁旭问。
马光却没有回答梁旭，而是快步朝前走去，与万雅楠打招呼：“姨，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事儿，早晨空气好，出来活动活动。”万雅楠那张苍白的脸像是用泥塑的，显得非常僵硬，根本做不出什么表情。
“哦。”马光不知道再说什么。
万雅楠瘦得有些脱相，眼窝很深，身体上的衣服显得空荡荡的。她弯着腰，头发里支棱着一些不老实的白发，抬脚朝村庄的方向走，很快就走远了。
“多亏她没问我来这里干什么？不然知道了我们要过河，非阻拦我们不可。”马光说，“不过也未必，我看她那恍恍惚惚的状态，没心思理睬我。”
“我看也是，她像丢了魂似的。”梁旭说，“她是谷库村的吗？”
“八年前，你多大？”
“八年前？我十四岁。”
“八年前我十六岁，我们谷库村发生了一起杀人事件，当年轰动一时的蛇骨山杀人事件，你没有印象吗？”
“有印象啊，一个初中生在山林里连杀四个同学。”
“蛇骨山就在谷库村啊。”
“是吗？那我倒不清楚。”
“杀人的人叫肖夏，是我初中时的同桌，他妈就是万雅楠。”
“啊？”梁旭显得很吃惊，扭头去看万雅楠的背影，可是她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野树林里，“真是有些不敢相信，她的儿子是不是至今都没有抓到？”
马光点了点头。
“真冷血，难以想象，他没杀人之前是什么样的？跟正常人有什么不同？”
马光弯着腰推船入水，嘴里说：“一个学习极为刻苦的尖子生，就是为人冷漠了些，也确实是有股狠劲儿。我至今依然记得他当时用刀子割胳膊的表情，那表情就像他在割着一块豆腐什么的，好像那块血肉模糊的肉与自己的身体毫无关系，当时我被吓坏了。”
梁旭不自在地晃了晃脖子。
“班里同学欺负他，打他，嘲笑他的家穷吃不起鸡蛋，他就把人家的妹妹给杀了，还给封到了废弃小房子的炕里。”
“这我有印象。”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瓦河的对岸。山坡不是很陡，树林却很茂密。
梁旭走在前面，挥舞着手里的砍刀开路，砍断那些伸过来的草和树枝。
“其实也不用理睬它。”梁旭气喘吁吁地说，“冬天时它必死无疑。”
“为什么？”马光跟在后面，他体力要比梁旭好，喘得也没有梁旭厉害。
“我想它会冻死的，它不是有皮毛的动物，血液都会冻住的。”
“那它肯定躲起来冬眠，就跟普通蟾蜍一样，还是找不到它。”
“可那么大的蟾蜍会藏在哪儿冬眠呢？我看得用铲车帮它挖坑埋土才成。”
“兴许到冬天它就缩小了呢。”
“不大可能吧，那不成孙悟空变的了，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不可能。
它可以因为某种刺激而变大，细胞快速分裂，骨骼啊肌肉啊都快速增长。
可它既然都有那么大的骨骼了，怎么变小？骨头不是水，大蟾蜍不能像植物一样脱水干枯。”
“可是，万鬼河河边不断有人消失这种事已经有百年的历史了，这只大蟾蜍想来应该已经存在上百年了，所以，它一定有自己的生存方式。”
“你说得对。”梁旭点头，“冬天时它应该是躲在什么地方冬眠。”
“也许藏在某个洞穴里。”
说着话，两个人已经爬到山顶，并肩坐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歇息。
放眼望去，山后还是一座山，两山之间是茂密的树林，树木更加高大、茂盛，显然这里鲜有人迹，树木没有遭遇过什么砍伐。
待呼吸平稳些，他们俩顺着山的后坡朝下面走。山后的路更加难走，无所谓路，其实就是在野草里蹚着前行。
马光走在前面，用手里的渔叉打草惊蛇。
“咱们就这么毫无线索地朝前走，得走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梁旭浑身是汗地问。
“不走怎么能找到线索。”
他们已经来到对面那座山的山下，走进树林，阳光很快便消失不见，偶尔从茂密的树枝间漏下几缕金色的光线，显得弥足珍贵。
他们俩终于又一次爬到山顶，午后的风贴着山坡吹上来，带着青草的气息。云彩很白但很小，天空很蓝却很高。空气中有种甜丝丝的味道，像是某种很甜的水果腐烂了。
“梁旭你快看。”马光指着山后。
梁旭赶忙顺着马光的手指朝山后看，竟然看见了一个湖。那片湖很小，与一般公园里的人工湖差不多大，像一面镜子镶嵌在两座山中间。
他们互相对视，脑子里同时出现大蟾蜍的形象，于是快步下山，来到湖边。
湖面上波澜不兴，空空荡荡，湖水像一大块琥珀。
大蟾蜍难道会在这片面积不大的湖水里？梁旭持长刀在前，马光举渔叉在后。扶着湖边的大石头或者树木，他们俩慢慢地沿着湖边顺时针朝前走，目光警惕地注视着湖水。
周遭死寂，一只水鸟忽地掠过水面，与此同时，那只大蟾蜍突然在湖心处破水而出，两眼发出碧光，快速朝他们奔来。
他们虽然各自带着武器，可在明晃晃的日光下，突然见大蟾蜍朝自己跑来，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滑，双双摔倒在地，而大蟾蜍转瞬间已冲到眼前。
梁旭的刀掉在地上，顾不得捡，爬起来朝山坡上冲，脚下又是一滑，人顺着山坡出溜而下。扭头一看，大蟾蜍的身体露出水面一半，已经冲到湖边水浅的地方。
梁旭手脚并用地继续往山坡上爬，抓住野草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
大蟾蜍已到岸边，口中的舌头快速吐出，直奔马光。舌头的速度之快让马光难以看清，只觉眼前一团白雾似的东西瞬间出现，白色绵长的舌头已经粘住了身边那棵柳树。
马光惊叫一声，朝后仰倒，手中的渔叉已不知去向，正巧梁旭那把砍刀掉在地上，他抓起砍刀跳起来。此时大蟾蜍的舌头卷住柳树，正待缩回。马光跑到柳树旁边，双手握刀高举过头，对着大蟾蜍白色的长舌猛劈下去。
那舌头宛如一根被拉伸的皮筋，被拦腰砍了一刀后，力道十足地反弹回去，发出“啪”的一声。
大蟾蜍疼得厉害，虽然不像野兽那样能够发出惨叫声，但那抖动的身体已经暴露出它的疼痛和愤怒。
“快跑啊。”梁旭着急地冲马光喊。
马光转身朝梁旭的方向跑，他边跑边扭头朝后面看。
大蟾蜍的双眼由绿色变成了黑色，连爬带跳地朝马光追来，四肢动作奇快，照此速度，将很快追上马光。
梁旭见情势危急，赶忙顺着山坡出溜下来，同时手里抓起一枚鹅蛋大小的石头，猛朝大蟾蜍的眼睛上掷去。但他没能准确击中大蟾蜍的眼睛，只打在它的脑袋上。
大蟾蜍本来已经追到马光面前，正抬起前爪要往马光身上拍，脑袋却突然被打中，立即将注意力移向了梁旭。
梁旭将手里的石头掷出去后，见大蟾蜍正朝自己爬过来，便俯身想再找一块大石头做武器，这时一眼看见了马光早先丢在地上的渔叉，于是捡起来想往大蟾蜍身上扔，还没扔出手，就注意到了那边的马光。
马光已把一个大石块抛到了大蟾蜍的身上。
大蟾蜍丢开梁旭，转头又朝马光快速爬去。它巨大的身体在山坡上的碎石块和草丛上来回移动，摩擦出很大的声响。
梁旭忽然想到，蟾蜍好像只对动的物体敏感，于是大声冲马光喊：
“我们两个交替用石块吸引它的注意力，同时往山上跑。”
就这样，梁旭和马光一边往山上跑，一边交替用石头打大蟾蜍。
大蟾蜍很快就停止不动了，趴在山坡下一动不动，两只黑色的眼睛朝两边凝视着，看不出来是在凝视着什么。很快，它转身朝湖里爬去，四肢浸到水里后身体移动得很快，不一会儿的工夫便消失在了湖水里不见踪影。
大蟾蜍逃走了，两人瘫坐在地上，双腿沉重如铁，疲惫不堪。
“你信这是真的吗？”过了一会儿后，马光抽着烟，问梁旭。
“一直不怎么信，跟他妈恐怖片似的，怎么有凉风呢？”梁旭心里感到奇怪，摇晃着站起来，看到身后有一个山洞。
山洞的洞口像山上的一个裂缝，裂缝是横着的，目测一下，缝隙中间最高的地方有两米高，总宽大概有七八米，近似一个压扁的椭圆形。
这山洞像是天然形成，而且已经很多年，洞的边缘长满杂草，并有藤蔓和矮树丛的树枝从上面垂下来。
马光朝上面走了几步，奇怪地说：“竟然还有这么一个洞，从没听人说过，也是，因为万鬼河的恐怖传说，几乎没人敢到河对岸的山上来。”
“也许是大蟾蜍冬眠的地方。”梁旭说。
山坡下忽然传来石块滚动的声音，梁旭和马光扭头看去，见大蟾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爬上了岸，正朝他们爬来。
他们俩惊恐地跑进洞穴，顺着舒缓的大斜坡朝洞底跑去。
脚步声散开，朝四面八方飞去，撞到石壁上反弹回来却扩大了好几倍，震得心脏几乎难以承受。头顶上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无数小碎石头顺着斜坡往下滚。他们俩匆匆朝后面一瞥，见明亮的洞口处，一个黑影正在移动，显然是大蟾蜍已经进到洞里来了。
地势不再倾斜，看来已经跑到了洞底，不过洞底实在是太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脚下的路也不如斜坡上那么好走，全是大小不等的岩石。
他们俩只能像瞎子过桥一样慢慢地朝前移动脚步，并且两只手在空中胡乱挥舞，生怕撞到石壁上。
突然，他们踩进了水里，水并不深，但是很凉。两个人搀扶着在水中踉跄前行，身后被剧烈搅动的水声正在朝他们逼近，大蟾蜍正一路尾随着他们。
他们俩不敢怠慢，惶急地朝前摸索。身后“泼剌、泼剌”的水声越来越近，情势益发危急。大蟾蜍即将赶上他们，他们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差点儿摔在水里。
顺着石壁拐了一个弯，眼前忽然出现光亮，那光亮离他们不算远，虽然不是很耀眼，但那对于几乎陷入绝境的他们来说，胜似太阳的伟大光辉。他们本已绝望的心情顿时为之一振，软下来的脚步又充满力量。
距离光源越来越近，身后的大蟾蜍也正离他们越来越近。
光亮是从一个小洞穴里传出来的，那个洞穴有正常住宅房门的一半大。只要钻进那个小洞穴就安全了，因为身后大蟾蜍的体形太大，无论如何也钻不进去。
马光被梁旭从后面推了一把，整个人几乎是滚着钻进洞穴的。
梁旭正要往里钻，只听脑后一阵风声，似乎是大蟾蜍的前爪正朝他的脑袋上拍来。洞里的马光双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朝里一拉，在千钧一发之际，梁旭扑倒在洞穴里。
大蟾蜍的脑袋拼命往洞穴里钻，但是钻不进来。它缩回脑袋，用一只前爪往洞里掏。
梁旭一个后滚翻躲避开那只爪子，跪在地上，发现大蟾蜍又开始拼命往洞穴里伸脑袋了，于是心里一发狠，双手握着渔叉冲将过去，往大蟾蜍的头上凶狠一扎，一股热乎乎的液体瞬间喷到他的脸上。
大蟾蜍狼狈逃窜。
糟糕，梁旭瞬间意识到这种液体有毒，会使他变成像马光那样满脸毒瘤的。他丢掉渔叉，一边抓起衣服下襟擦脸，一边往洞穴深处爬，爬了大约四五米，发现里面变得开阔无比，而且到处都是亮光，眼前陡然变亮，一时间使他感到眼花缭乱，有些晕眩。
马光站在梁旭身边，像一个墓碑般动也不动，望着前面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