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谧的宣室殿,一如往昔。金赏忽然觉得胸口被这种本该习惯了的静谧压得有点呼吸不畅,于是悄悄走到门外,凭栏远眺,碧空蔚蓝,远处隐隐可见沧池之上漂浮的楼船,零星的点缀在那片并不怎么纯粹的蓝色之中。
“金侍中,陛下宣召。”面对小黄门的提醒,他回过神来黯然无语。
回到宣室殿的寝室,皇帝正坐在床上发呆,紧蹙的眉宇间居然有种说不出的不耐。他走进门,刚要行礼,皇帝已朝他摆了摆手:“现今你待如何?”
金赏自然知道皇帝所指为何,于是屏退众人,甚至将弟弟金建也给遣出室外,他在床下屈膝跪地,冰冷的朱红色地砖硌疼了他的膝盖,也硌疼了他的心。
皇帝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无视他的沮丧,扭头瞥向窗外,枝头的两只喜鹊正喳喳欢叫,不时跳跃。
金赏闷声答:“应不应这门亲,是臣能作得了主的么?”
皇帝不怒反笑:“也是,霍家的乘龙快婿也唯有隽不疑那样的傻子才会拒绝。”声音冰冷,透着一股讥诮。
金赏唯有把头垂得更低。
两年前,京兆尹隽不疑在处理假太子事件中表现出众,深得霍光赏识,于是霍光欲嫁女招其为婿。要知道霍光一共有五位女婿,个个不凡,大女婿上官安自是不必再说,二女婿邓广汉任职京辅都尉,三女婿任胜为羽林监,四女婿赵平为骑都尉,五女婿范明友为中郎将,也就是说一旦做了霍家的女婿,无疑便搭上了通往仕途的平坦大道。然而隽不疑是个骨子里十分傲气罡正的人,居然拒绝了霍光抛出的这个巨大诱惑,霍光当时并没有说什么,可这之后隽不疑身体不适,霍光以此为由顺理成章的用赵广汉取代了他的京兆尹一职。隽不疑去职后归家养病,心情抑郁,没多久便不治身故。
皇帝收回目光,清俊的面庞上瞧不出半点喜怒情绪,金赏长跪在床下不吱声,他只是任由他跪着,不叫起也不叫坐。
大约过了一刻时,皇帝才悠悠的开口:“如此,恭喜你了。”
金赏闻言深深稽首,咽然颤声:“谢陛下。”
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当初金日磾亡故后,霍光极力压制他们兄弟二人,金氏一族除了袭承侯爵食邑外,就此在朝中失去光彩。如今霍光与上官桀势成水火,他聘女嫁金赏,用意为何,已是不言而喻。
刘病已蹑手蹑脚的走进房,他原本是想出其不意的跳到许平君面前吓她一大跳,可谁想房内静悄悄的,她独自坐在床上一边缝补着衣裳,一边簌簌落泪。
刘病已脸上放大的笑容登时僵住,呼之欲出的叫声也被生生噎在了喉咙里。
许平君咬着唇,泪水早已模糊了她的视线,所以她瞪大了眼,一边吸着鼻子,一边飞快的穿针走线。
刘病已不忍再惊吓她,于是退到门外,故意重重的踏实了步子,然后在门前探头,小声询问:“平君妹妹在吗?”
房里的抽咽声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个鼻音很浓的声音细细的回答:“在的。”
刘病已摸不清她哭泣的底细,所以只好假装毫不知情的走了进去,许平君已经从床上下来,垮塌削瘦的双肩,楚楚的站在床边,两只眼红红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小兔。刘病已本想无视,可见她那副凄凄惨惨的表情,哪里是故作不见能忽视掉的。
“你怎么来了?” 许平君扭捏的问,忽闪的眼眸里添了些许欢喜,冲淡了方才的愁绪。
“我……我想来跟你说一声,彭祖的父亲请了先生教导我们《尚书》、《孝经》,我和他又得上学去了,以后……只怕没什么空闲再找你玩了。”
她抿着唇轻轻“嗯”了声,房里的气氛一阵尴尬,刘病已挠挠头,转身想走,可见她闷闷不乐,又不忍心丢下她不闻不问的就此走人,于是指着床上的那件玄色深衣,笑嘻嘻的插科打诨:“这是在给我做衣裳么?”
果不其然,许平君抬眼白了他一眼,他正等着她接下来的讥讽,哪知她没什么反应,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倒是又湿润起来,泪水含在眼眶中不住打转。
“怎么了?”他能忍得她的打骂,却实在受不了她一副哭哭啼啼的悲切样。
许平君吸了口气,眼泪到底还是顺着两腮滑落:“这是意姐姐给自个儿做的嫁衣,托我在袖缘和领缘上绣些祥云花纹,可是……”
刘病已纳闷不解,他虽然经常和闾里的孩子们一起玩闹嬉戏,但是随着年纪渐长,和那些女孩子渐渐玩不到一块儿去,特别是王意,她平时就比其他人显得稳重懂事,如今大了,更是一副大人模样。刘病已和她的接触仅限于幼时,如今早已不大往来,所以乍听许平君提起,他竟有些转不过脑子。
“原来是王意呀,她要嫁人了?什么时候?嫁人是好事啊,你哭什么?难道是担心以后没人陪你玩?”见她不说话,他又开始口没遮拦起来,“还是……你见她有了男人,而你没有,所以……嘿嘿嘿……”
“哗!”一盌水从头浇下。
“让你清醒清醒。”许平君鼓起腮帮子。
他喷了口气,随手抹了把脸:“谢谢妹妹,你怎知我今早起床没洗脸呢?”
许平君的表情当场垮掉。
他继续胡扯:“其实你不用担心没男人,你要嫌彭祖长得不入你眼,这不是还有个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我吗?”
许平君懒得跟他费口舌,直入正题道:“意姐姐许下的那个夫君死了,你要觉得自己那么好,那你去娶了她。”
“哇咧!”他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没过门就死了男人哇,这样的女人我可不敢娶,小命要紧……”
平君恨极,伸手抓过他的胳膊,在他手腕上张嘴就是一口。刘病已“哇”的一声惨叫,半真半假的干嚎:“谋杀亲夫啊,谋杀亲夫啊,你怎么不想想,我要被你咬死了哪个还敢娶你啊?”
“你还满嘴胡说!”她又羞又气,早就清楚他那张狗嘴里吐不出好话,她踮起脚尖,伸手去撕他的嘴,“你这人简直坏透了,才不会有人要嫁你!”
刘病已比许平君高出半个头,他故意把头往后仰,让许平君够不着他的脸,可谁曾想平君使了蛮力,竟是跳起来扑向他,结果他没站稳,被她全力一撞,仰面翻倒在地上。
许平君一声尖叫,跌倒在他怀里,毫发无伤,可刘病已却没那么幸运,他仰天摔倒时只顾得上牢牢抱住平君,却没顾得上自己,后背结结实实的砸在硬邦邦的地砖上,脊椎一阵断裂般的疼。
“噢噢……”他疼得吸气,脸上血色刹那间褪尽。
平君再迟钝,也看出了一些不对劲,双掌撑住他的胸口,问:“怎么了?”
“噢噢噢……别……动!”
许平君看他脸色不像是在撒谎,吓得赶紧伏下身子:“是撞哪了?我不动,可是老这么压着你也不好啊。”
“你……”他似乎一口气没接上来,眼珠不断的朝上翻。
许平君只差没当场哭出来:“现在要怎么办?我轻轻下去……”她试着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刘病已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呻吟,吓得她又赶紧缩了回来。
“你……”他吸了口气,睁开眼来,“好沉。”
平君愣住,四目相对,良久,她在他眼底发现一丝笑意。
“你个猪头!”她大叫,双掌撑在他胸前用力重压,“又骗我!死去吧你”
“哎哟!哎哟!”病已惨叫,伸手挠她的胳肢窝,平君耐不住痒,发出一声惨烈的大笑,从他身上滚了下去。病已随即旋身压到她身上:“也叫你尝尝滋味,压死你压死你!”
平君只觉得身上的重量压得她气都透不过来了,病已却还不依不饶的呵她痒痒,她一边笑一边喘粗气:“刘病已……哈哈哈,你个……哈哈哈,我饶不了你……哈哈哈哈哈,你给我……滚……哈哈哈……”
她抬腿踹他,却反被他用腿压得死死的不能动弹。刘病已不理她的叫嚣,笑眯眯的用左手抓住她的两只手,然后腾出来的右手作势欲呵,平君咧着嘴笑得连声都没了,鬓发散开,衣裙凌乱,只能用眼神哀求他罢手。
其实病已背上也疼得火辣辣的难以忍受,只是他作弄之心未去,不肯轻易罢手,于是忍痛,五指凌空张开:“你说没人嫁给我?”
平君拼命摇头,刘病已暂时罢手,等她缓过气来,又追问了遍:“你嫁是不嫁?”
她哪敢说个“不”字,马上点头,喘吁吁的笑说:“嫁……嫁……”
他心满意足,笑眯眯的摸了摸她大汗淋漓的面颊,只觉得入手滑腻,手感十分舒服:“哈哈,真是我的好夫人!”
“呜”平君身子颤抖,脸上虽然仍是抽搐的笑着,喉咙里却发出哽咽的哭声。
他这才意识到玩过火了,连忙撒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呜”平君委屈的哭泣,浑身颤栗。
刘病已急忙抱住她,细语柔声的哄:“是我错了,你别哭!你打,你狠狠打,打到你气消为止!”说着,握住她的手,噼噼啪啪的往自己脸上甩。
平君跺脚,甩开他的手:“谁要嫁给你?谁稀罕你?你个坏痞子,只会欺负我……我讨厌你,讨厌死你……”
“好好好,我坏,我欺负你……”
“呜……”
“别哭嘛,我不娶你了还不行吗?”
“呜”哭声更响了。
“这样都不行?”
“是我不要嫁给你,不是你不要娶我……”她气愤的强调。
“这有什么区别?我不要娶你,你自然也就不用再嫁给我!”
平君满脸通红,明知道自己从没在口舌上讨过他半分便宜,却仍是被他气得咬牙切齿。诡辩辩不过,她只能用她独有的“伶牙俐齿”来对付他。
“哎哟,你又咬人?多久你才能改了这毛病?”病已嗷嗷叫唤,“就你会咬啊,信不信我也咬你?”
“你敢!”
“这有什么不敢?”
两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让,全然不知道门外有双眼睛将他俩的玩闹尽收眼底。
三天后,许广汉休沐归家,晚上夫妻两人回房歇息,许夫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最终将睡意懵懂的许广汉推醒。
“你身边可有哪位同僚家中有子,年纪与君儿相仿的?”
“怎么了?”许广汉双眼惺忪,嘟哝着翻了个身,对妻子的提问感到莫名。
许夫人想了想,从床上坐起:“我想给君儿订门亲。”
“唔?”许广汉有些清醒了,不觉莞尔,“你整天操的哪门子心啊,平君才多大?你就这么急着要把女儿嫁出去?”
她没有笑,反而很认真的说:“君儿十岁了,再过得几年便可为人妇,现在定下亲事,也没什么不妥的。哪家的女子不是这么过来的?你这个做父亲的整日在宫里忙碌,难道就不能为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多花些心思?”
许广汉了解妻子的固执,她认定的事向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况且在对于女儿的教育问题上,他这个父亲的确很不负责,他自认亏欠她们母女良多,所以向来不会在妻女面前摆出大家长的架子。
“好了,好了,等我回宫便托人打听,这事不难办,谁家没个远亲近邻的……”
“得找个门当户对的。”
“是是是,睡吧睡吧,我找的人家绝对不会比我们家差,放心吧,以我们平君的条件,只有好的,没有差的……”
许夫人被夫君拽着重新躺下,许广汉习惯性的替她掖好被子,然后翻身阖眼,没过多久,鼾声响起,已入酣梦。
她却迟迟不能入睡,脑子里翻来覆去的尽是白天见到的那一幕。
那两个孩子……唉,但愿只是她多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