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特许了许广汉的休沐假。翌日,许广汉带着刘病已一起出了未央宫,回到了尚冠里家中。
一到家许广汉便将妻子叫到了寝室,两夫妻关上房门说话,刘病已在家里找不到许平君,问了婢女许惠才得知她去了王家。
他哪按捺得住此刻的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平君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兴冲冲的一口气跑到王家。门庑的王平自然认得这个少年,以为他是来找主公的,直接迎他到堂上。
王奉光不在家,可他两儿子王舜和王骏都在,这两个人也是淘气顽劣的主,见刘病已上门便拉着他一起闲聊玩乐的趣事。刘病已心不在焉的应对二人,眼睛一直盯着后院长长的庑廊。中閤门洞处只要有纤细的人影一闪,他心跳便迅速加快,兴奋得双颊潮红。
坐了三刻时,许平君才在王意的陪同下从后室走了出来,刘病已再也掩藏不住内心的激动情绪,丢下王舜、王骏,大步流星的冲到平君面前,抓住她的手用力摇晃。
“平君!平君!平君……”一迭连声的喊着她的名字,可最终话到嘴边化作千言万语竟不知该具体说些什么好,只是喜笑颜开的瞅着她傻笑。
平君仍惦记着他那天临走时说的那句“罢了”,再次的相见并不能使她开心愉悦,反倒更加勾起她的伤心,见他唤得亲热,不由生气的甩开他的手。
“平君……”病已不解的看着她。
王意敏感的觉察出了什么,看了眼许平君,又看了眼刘病已,清澈的秋波在两人之间来回流转。
“君儿!”不管她为什么一副闷闷不乐的表情,刘病已也要将憋了很多天的话全部说出来,他执着的重新握住她的手。双手合拢,将她的双手紧紧阖在掌心里。从今往后,他会待她视同珍宝。
“君儿,我要你做我的妻子。”他嘴角噙着笑,眼底满溢缱绻浓情。
那个瞬间,平君懵懂不知回应,身边的王意却突然趔趄的往后跌了一步,不敢置信的望着他们两个。
“傻女子!”病已笑着伸手在平君瞪得溜圆的眼睛上一遮,“还不快跟我回家去。”不等她回神,直接牵着她的手带她回家,完全不顾王府上下众人的惊异目光。
一路上他始终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冷,他走了两步又退了回来,一伸手揽住她的腰。
平君羞得耳根子都红了,“你做什么呀,快松开。”
“不松开,你是我的夫人。”
“又胡说,哪个要嫁你?”
“嘿,你不嫁我,你嫁谁?”平君暗地里在他腰上掐了一把,他吃痛的“哎哟”叫了声,“可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平君眉尖蹙起,低声怯怯的说:“你难道不怕我……不怕我命硬克夫么?”
病已不屑道:“尽瞎说了,要真有此一说,我一出生父母全族皆亡,那我岂不是命比你还硬?也许你根本克不到我,反而要被我连累……”
平君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感动,情难自抑的也不再扭捏避嫌,依偎进他的怀里。
“我们两个谁也不会克谁,老天会明白我们的心意,会成全我们的!”
病已偷偷亲了亲她的发顶,大笑道:“平君,你得赶紧行及笄礼呀!”右手凭空一甩,虚晃着做出赶马车的动作,他拖长声音,毫不避讳的大声唱,“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平君羞得浑身发烫,见他引来邻里的瞩目,忙拉着他一口气跑回家去。
刚到门口就见许惠挡在门前,拼命将他俩往门外推,不等许平君问什么事,门里已传出许夫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君儿是大富大贵的命,怎么可以许给那个一无所有的小子?你别拦着我,我没说错!什么爵拜关内侯,张公这是拿话来哄黄口小儿呢!刘病已是什么身份难道我们还不清楚吗,长安城内皇亲宗室排排队少说也有几百人,宗室远亲都能混上一官半职了,他要是有前途有门路,能托养在掖庭里长大无人问津那么多年吗?”
“你闭嘴……”
“你才闭嘴!我跟你了一辈子,贫贱无依,寂寥冷清……这些苦我都认了,你做任何糊涂事我都没埋怨过你,可你不能糊涂到把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门亲事我不答应,我说什么都不答应!”
许惠示意两人快走,可许平君僵在门口,身子发颤,原本喜气洋洋的笑脸不见了,眼眶中已盈盈可见泪光。
刘病已见状,一言不发的将她搂在怀里。
但是门内的争吵并没停止,反而越演越烈。
“这门亲事我已经应了!”
“我不答应!”
“我是一家之主!”
“屁个一家之主!你都不是男人……”
声音骤停,门内一片死水般的寂静。
门外的许平君发出一声呜咽的抽泣,悲痛委屈的哭了出来。刘病已推开许惠,大门被打开,偌大个庭院内,许夫人颤巍巍的站在堂下的石阶上,面色煞白,泪流不止。她嘴唇哆嗦,一半儿愤慨一半儿歉疚的望着堂下抱头蹲在地上的夫君,欲言又止。
刘病已径直走到堂下,抬头仰望许夫人,毫不犹豫地朝她跪下。
许夫人莫名的一震,咬着牙神情复杂得难以描述。
“我刘病已愿以先父先祖的名义起誓,此生必对平君一心一意,至死不渝!若有违誓言,天诛地灭,人神共弃!”义无反顾的声音清澈响亮,在寂静的庭院中回荡,震痛每个人的耳膜。刘病已恭恭敬敬的对着许广汉夫妇叩首顿拜,“婶婶,求你把平君给我吧!我离不了她,她也离不了我,我们两个……”
许平君哭着冲了进来,扑通跪倒,顺着一级级台阶膝行爬上,合臂抱住母亲的双腿:“母亲,你就成全女儿吧!”
许夫人被女儿摇晃得没了主张,心里想要反对,可想到自己刚才已无心伤到了夫君,如果再固执己见下去,只怕母女情分也要崩裂。她心里既气恼平君的不争气,又伤心她的不听话。不由抱住女儿捶打着她的背,哭道:“你糊涂啊,什么都不懂,什么不懂的傻孩子……过日子哪那么简单啊,他能给你什么呀?他孤零零的甚至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你将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你会苦死的啊……”
“我不怕苦,我不怕……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能和病已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你懂什么啊!真是个天真的傻孩子……”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
堂下的许广汉在刘病已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强忍泪意,一手牵着病已,一手拉过女儿,将这对小儿女的手扣在一起。
“如果没地方可住,那就住在家里吧!”他抬头去看许夫人,许夫人神情凄楚的回望自己的夫君,“夫人,我们无福生个儿子传承继嗣,女儿出嫁的话我们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你不妨换个角度想想,让他俩成亲后留在家里过日子,你也不用担心女儿在外过得好不好,左右孩子们都留在你身边孝敬。日后他们有了子女,你再帮衬他俩带带孩子,含饴弄孙岂不美哉?”
许夫人看看夫君,又看看膝下哭得气都喘不过来的女儿。
女大不中留,她忽然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天真,心中一软,抹了把眼泪,无奈的叹气:“你是一家之主。女儿的终身大事,你作主吧。”
沧池表面结的冰层随着气温的逐步升高而越变越薄,最终冰层碎裂、消融。
站在渐台的高阁上极目远眺,无穷无尽的碎冰薄片随着波浪涟漪漂浮起伏。春暖花开,可从池面上吹来的风却带着冰消雪融后的迫人寒气,凛冽如寒冬般刺骨的割在脸上。
刘弗站在风口上已经很久了,久得站在他身后静默的金赏以为那个颀长瘦弱的身影已经被寒风冻僵。
金建凝神屏息,好奇的问:“陛下嘴里在念叨什么?听不大清。”
金赏没回答,仰天看了看屋顶,突然发出一声惋叹,长袖一甩,就此翩然遁走。
金建纳闷不解,金安上细细辨听了会儿,解释:“应该是《诗经》里记载的那篇《汉广》。”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金建“哧”的一笑,不以为然的说:“怎么可能是《汉广》,难道陛下还需偷偷思恋上谁不成?他可是天子,天子想要的女人哪有求而不得的……”说到这里,转念想到皇帝如今身不由己,陷在这个未央宫内犹如久禁囹圄,甚至连御幸的侍女都无法自主选择,金建哑然失语。
心中存了这样的想法后,远处那个僵硬的背影看上去仿佛变得异常的萧索孤独起来。劲风吹送,果然隐隐约约的听到一句:“……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也许真是幻觉,否则皇帝的声音为何听起来竟会是那样的凄凉?
风儿吹,岸边的白茅迎风起舞弄影,宛如少女曼妙婀娜的绰约身姿。
和煦柔暖的阳光下,少女如雪般的笑靥灿若春华。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姑娘啊,如果你愿意嫁给我,我马上饲马套车前去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