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贺对刘病已的好,许广汉明白,就连年方七岁的小彭祖,也在短暂的接触中有了深刻的感悟。但唯独刘病已自己,他在无所顾忌的享受着张贺对他的好的同时,又咬牙切齿的痛恨着读书入学的苦。
澓中翁看起来是个颇为严厉的瘦小老头,家住闾里一隅,家中无儿无女,唯有一名眇目的老苍头替他打理家务。刘病已皮猴似的野惯了,陡然之间要给他上规矩,讲学问,他浑身都不习惯。当刘病已与张彭祖两个跪在澓中翁跟前向他行拜师大礼时,他却在心里暗自诅咒,半点都没体会到为了让澓中翁收下他们两个,张贺究竟费了多少心血。
离开北焕里时已是未时五刻,对于惯于一日三餐的刘病已而言,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连走路的气力也所剩无几了。张彭祖的情形比他好不到哪去,从北焕里出来后便一直趴在车厢里动也不动。许广汉瞅着这光景,便向张贺提议:“张令如不嫌弃,便到敝舍用些膳食吧。” 张贺同意了。
说到吃食,刘病已更惦记张彭祖提过的那个梅浆,所以对许广汉的提议兴趣不大。辎车一路往南,这一路两个孩子再没有来时那样唧唧喳喳的说完,反像是霜打了似的,都蔫了秧了。
许广汉的家住在城南东阙尚冠里,东阙那一带正是出了名的富人区尚冠里位于武库以南,从未央宫走东门出来没多少路就到了。里内住着的人大多为达官贵人,放眼长安城,能盖过东阙的也唯有未央宫以北的北阙了,百姓皆说,长安城内一百六十里,唯有皇亲国戚住戚里,达官贵人住尚冠里,这种说法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确实有八/九分道理。
许广汉原是昌邑人,孝武帝还在世时,昌邑王刘髆来京朝会,与诸王一起随先帝巡幸甘泉宫。当时他作为刘髆的郎官有幸随驾侍奉,这本是件荣耀之事,谁曾想在一片乱哄哄的奔前顾后中,忙中出错,他稀里糊涂的错拿了别人的马鞍随手搁到了自己的坐骑上。这件事当场闹了开来,天子驾前,他被按了个从驾而盗的罪名……
尚冠里内的路面不但平整而且宽绰,辎车一路驶进闾里。里内一共有三四十户人家,许广汉的家在巷尾,位置有点偏。
许广汉几乎未等车子停稳便直接跳下车,许家的大门并未关得严实,门上留了道缝,门扉轻轻一推便开了。屋内装饰拙朴,只简单的摆了几件家具,堂上铺着两张蒲席,其中的一张席上搁着一只色彩斑斓的布鞠。
进门脱去鞋履,白色的布袜踩上黑黢发乌的木板,随即发出嘎吱嘎吱的细微声响,在堂屋内小心翼翼地走了好几步,足下居然纤尘不染。
“夫人!平君”许广汉试着喊了两声,隔了会儿,才听见内室有人口齿含糊的应了声。
许广汉客气的将张贺等人请上席,张贺单独坐了一张席,面东而坐,许广汉与张彭祖、刘病已三人坐了另一张,而张家的车夫却不敢上堂,只在堂下的石阶上静静站着。刘病已坐下时不小心压到了那只鞠球,从身下扯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缤纷绚烂的颜色原来是用无数块碎布料拼接而成。碎布的料子有缯有帛,有麻有葛,有绢有锦,几乎囊括了所有不同的材质,碎布拼接处的针脚细密,缝合的线粗细虽不同,但针黹考究,不仔细看还真会错以为这是故意将鞠染成五颜六色的。
身后有悉率的脚步声传来,他闻声扭头,堂屋与内室之间的中门用一道帷幕隔开,一个小女孩儿正揉着眼睛撩开帷布走了出来。
“哦,平君呀!”许广汉喊了一声,“你母亲呢?”
双眼惺忪,眼皮儿似乎仍黏在一块儿。许平君身上只穿了袭白色中衣,乱蓬蓬的头发披散在肩上,遮住了大半张脸。
“呜……”许是受了惊吓,还没从睡梦中清醒过来的小女孩突然在家中见到那么多的陌生人,不禁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平君?!”许广汉心疼的将女儿抱在怀里,拨开乱发,黑长卷翘的睫毛被泪水沁湿,小女孩闭着眼睛,明亮的光线下,婴儿肥的脸颊上蒙着一层毛茸茸的细毛。
刘病已在一旁伸长脖子瞅着,许平君嘤嘤的抽泣,他忽然好奇的伸出右手,食指在她脸上轻轻戳了一下。
许平君将头一偏,被泪水朦住的眼睛睁了开来。圆圆的脸,圆圆的眼睛,圆圆的黑瞳,什么都是圆圆的。咕嘟一声,刘病已突然咽了口唾沫,整只右手摸了上去。掌心的触感却并没有一丝茸茸的涩感,相反,她的脸颊光滑柔嫩,软得实在难以形容。
刘病已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许平君不哭了,瞪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陌生男孩。
“你干嘛?”张彭祖用手肘撞了他一下。
“哈哈,她的脸看着像只桃子,可是摸起来却像只剥壳的熟鸟蛋……”
“真的吗?”张彭祖跃跃欲试,“那我也摸摸看!”
“啪”一声脆响,张彭祖才刚伸出去的手被许平君结结实实的打了一掌。张彭祖揉着手背直呼痛:“干什么啊,他能摸我为什么不能摸啊?”
许平君一瞪眼,腮帮子鼓鼓的:“母亲说,女孩儿是不能随便给男孩子摸的!”
童言稚语逗得张贺等人大笑不止,许广汉搂着女儿,笑问:“这下醒了?”
小平君点点头,从父亲腿上滑了下来,眼睛扫了眼张贺,又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扭身就往内室跑。
“你母亲呢?”许广汉不明所以,大声追问。
“母亲买粟米去了!”
案上空空如也,许广汉无法,只得自己到厨下去烧水。等水煮开,许平君已穿戴整齐的从寝室里走了出来。
刘病已见她将头发挽了起来,脑袋上扎了两个不算齐整的小鬏,用粉色的丝带绑了,身上穿的襦裙也是粉红色,长长的裙裾拖到地上。这副样子与刚才相比,多了份明媚婀娜,也让刘病已陡然间意识到男女有别,眼前这个个头还不到他视平线的娃娃,是个与他完全不同的小东西。
他的兴趣一下子就起来了,即使腹中空空如也,肚子饿得咕咕直叫,他也全然不在乎了。
“这是你的?”他把那只五色布鞠递了过去。
许平君没理他,只是脚步轻盈的走到张贺跟前,规规矩矩的稽首拜了下去:“张公公好!”
“好!好!真是个懂事的女子!”张贺笑着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
刘病已好奇在她背后望着她,她虽然穿得体面了,跪伏下去时裙下却露出一只光溜溜的小脚丫她的左脚套上了白色的布袜,右脚却什么都没穿。
肥嫩的小脚丫,脚背上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凑得近了能清晰的看到脚背上青色的细小血管。刘病已见过的同龄人中,有表弟史丹、有金陵、金赏、金建三兄弟,还有刚认识的张彭祖,可这些人都没有眼前这个小女孩那么可爱好玩。她和他们都不一样,她会哭,会笑,会恼,会嗔,还会乖巧娇气的喊人,她就像是个活的玩具一样,带给他前所未有的新奇。
“这是我母亲给我缝的!”正在恍惚间,许平君挨着他坐了下来,从他手里将布鞠夺了过去。
门外有牛车歇了下来,然后一个女性独有的温柔声音在外头说着:“劳驾帮我把粟、麦都搬到屋里去吧,下回顺便再送些薪木来。哦,对了,今年的冬炭不会又要涨价吧?”
许广汉闻声急忙下堂着履,匆匆出了门,见自己的夫人一身布衣荆钗,正忙着张罗小贩帮忙将买来的东西一样样的搬下车。
“夫人!”
“夫君?!”许夫人愣了下,随即展颜一笑,笑容明朗中带着一抹干练,“你回来得正好,我正预备过冬的东西呢,这几天忙死了,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东市。”许广汉一听,急忙从她手里接过一只瓦瓮,入手沉甸甸的直往下坠。
“这是什么?”
“买了点黍酒……”
许广汉瞠目结舌:“你怎知我要带客回来?”
许夫人凤目瞟了他一眼:“谁说沽酒回来就一定得给你喝?”许广汉语噎,许夫人嗤的一笑,顺着他之前的话反问,“家里有客?”边说边往屋内走去。
张贺虽不是许家的常客,但对于这位掖庭令许夫人并不陌生,她随着夫君从昌邑迁到长安定居,许广汉在宫内任职,为人不够圆滑,这四年来幸而有张贺这样好说话的长者加以照应,不然肯定四处碰壁。
许夫人与张贺见了礼,一听说他们还没用膳,马上下厨煮饭烧菜,利落的忙碌开来。张贺见状忍不住对许广汉说:“你常年留她一个妇道人家在家抚育女儿,操持家务,如何使得?怎不买个奴婢放家里帮衬做活,你的俸禄虽不多,可也不至于连这个都置办不上吧?可见还是你这个人平时对她们母女不上心!”
许广汉连连喊冤:“可不是我不上心,起初从昌邑搬来,尚带了小女平君的乳母。平君四岁时,乳母得病亡故,我那时便带她去奴市瞧过,她却一个都不中意。她本是良家女子,说……说我既已下了蚕室,遭了这份罪孽,实在不忍心再用我遭罪的钱去奴役他人。去岁她大病一场,我无暇照应她和女儿,又说起这事,仍是被拒,此后,这事便再没提过。”
张贺“哦”了声,目色中渐渐起了敬佩之意。与许广汉一样,同为阉臣,他自然对此种种感同身受,他们这样的人对自己的家人,注定是要歉疚一辈子的。
许夫人下厨忙碌,张贺与许广汉坐在堂上举杯浅酌,彼此小声的说着话。刘病已扒拉了两口饭后,发现一直坐在角落里玩耍的许平君不见了,忙丢下盌箸离席找寻。
许家宅内有个不算小的庭院,院内一隅种着十余株桑树,桑枝低垂,树荫下摆放着三四只扁圆竹箕。许平君正站在竹箕旁,踮脚从树枝上捋了把桑叶放入箕内,然后她两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竹箕看,专注的神情让人不忍惊扰。
刘病已蹑手蹑足的走过去,伸着脖子往箕内一瞧,原来竹箕上铺满了桑叶,叶上爬满了乳白色的虫子,那些虫子比他的手指还粗,正趴在桑叶上不断的蠕动,争相啃食桑叶。不断发出沙沙声响。
“噫,好恶心!”冷不防,身后冒出个声音,却原来是张彭祖也跑来了。
许平君听到声音后扭过头来,皱起淡淡的蛾眉,显得十分不悦。刘病已拿手捅了捅身后的张彭祖,陪上一副笑脸,他眼角扫到其余几只竹箕,发现这些虫子很可能是人为养殖的,而不是从树上掉落的。于是,他笑着对许平君说:“这些虫子拿来油炸还是烤炙?哪样味道好些?”
他不开口还好,这一问,顿时把小平君气得满脸通红,一跺脚扭身跑进林子,再不搭理他们。
两个男孩讨了个没趣,彼此互望,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张彭祖皱着眉头说:“这么恶心的东西你居然想烤来吃,你是不是饿疯了?”
刘病已总算逮到了一次反唇相讥的机会,于是得意的说:“你这才叫少所见,多所怪,我敢保证将这些虫子串起来放火上烤炙,绝对美味……”
“你们两个坏人说够了没有?!”伴随着一声怒叱,许平君去而复返。
她站在树荫下,娇颜如花,髻上的粉带随风飘曳,右手抓了条绳子,绳索不长,另一端系着一只黄色的土狗,正伸着绯红的舌头不断的呵气。刘病已刚刚一愣,许平君已柳眉倒竖,左手叉腰,右手放开绳索,白嫩嫩的手指指向他二人,喝了声:“去!”
说时迟那时快,刘病已在那大黄狗纵身扑跃过来前,扭身拔腿就逃。张彭祖反应慢了些,看到黄狗张着血盆大口迎面扑来,锐利雪亮的獠牙似乎近在眼前,他腿肚子直打颤,等起了转身逃逸的念头时,那狗爪子早已疾如闪电般搭上了他的肩膀。
“呜救……救命”黄狗抬起前爪,身长足有五尺,早超过了七龄孩童的身高。
刘病已本已向门外逃了三四步,听到张彭祖的呼救后边跑边回眸一瞥,只见张彭祖吓得浑身直抖,那狗搭着他的肩膀,长长的舌头****到他的脸面脖颈,喉咙里不时呼哧呼哧的发出粗重的喘气声。
再一眨眼,咕咚声,张彭祖一屁股跌坐到了地上,歇斯底里的放声大哭。
哭声吓坏了堂上的两个大男人,没等他俩反应过来,许夫人已从厨房里奔了出来,手里还紧握着厨铲没来得及放下,见此情景口中打了个呼哨,高声喝道:“阿黄!”
那狗听到女主人呼唤,呼哧呼哧的吐着舌头回过头,不过它显然没太当回事,仍是掉转头继续趴在张彭祖身上不住拱着湿润的鼻尖,伸出长长的舌头****他的脸颊。张彭祖紧闭双目,小脸吓得刷白,双腿像青蛙似的蹦哒抽动,嘴里发出尖厉的哭叫。
“阿黄”许夫人奔近,一扬手,厨铲劈在黄狗的背上。阿黄“嗷”的惨叫一声,一个哆嗦,从张彭祖身上跳开。许夫人追上去,又是一铲子打在它的左后腿上,“畜生!早晚宰了你!”
“呜嗷”黄狗跛着腿蹒跚的跳了两下。
“母亲!”眼看第三铲又要落下,许平君冲了过来,从身后死死保住许夫人的腰,“不要打阿黄,不是阿黄的错!”
“不是阿黄的错,那便是你的错!”许夫人又气又急,“你又把阿黄放出来吓唬人了?”挣开许平君的束缚,右手高举厨铲扭身作势欲打。
“别打!”
许夫人本只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女儿,厨铲下击的力度拿捏得也是恰到好处,绝对不会真正伤到许平君。但她万万没有料到是,刘病已会突然从边上蹿了过来,合臂抱住了许平君。
手起铲落!
砰的一声,厨铲砸在了刘病已的额头上说是砸,其实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他自己迎头撞上了许夫人手中的厨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