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的寝室未点灯烛,刘病已坐在床下发呆,床上平铺着许平君生前最爱穿的一件绛色曲裾,他抖抖簌簌的抓着其中一只衣袖,将脸埋在臂弯,无声的流泪。
内谒者在门外向大长秋频频作揖,大长秋只是摇头,撅嘴示意让他自己进去。内谒者左右为难,最后只得站在门外喊:“陛下,大将军宣室奏请。”
连喊了两声,正门没什么动静,配殿的门扉却嘎的声开了,晕黄摇曳的烛火映照下,一身缟素的王意站在门内,目光幽幽的看着他们。
内谒者冲她连连作揖:“王姑娘。”
王意微微侧身,她一介庶民,无爵无秩,再狂妄也不敢随便在宫中受人礼。她随后又向大长秋肃拜,大长秋却反不敢受她礼。
内谒者恳切哀求的又唤了声:“王姑娘……”
王意道:“天还没亮。”
“是,可大将军有要事……”
王意不等他说完,已走到门边叩门,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垂下胳膊,喊道:“陛下!”
房内并没有任何动静,她轻轻叹了口气,喊了声:“病已!开开门!”
这般直呼天子名讳,着实令大长秋等人吓了一大跳,正面面相觑时,那扇门却奇迹般的打开了。
幽暗的房门,更加突显出那一身刺眼的白色,刘病已站在门内,身上的衣冠整整齐齐,似乎根本就没有入睡。
内谒者刚要说话,刘病已突然冷冰冰的对王意吩咐:“你跟着去!”
他迈步出门,早有宫人手持灯烛在前面引路,内谒者愣了半天才醒过神来,看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莫名的打了个寒噤。
刘病已的身影出现在宣室殿门前时,等候多时的霍光精神一振,扫去心头的疲倦,强撑起一丝笑容行礼。
“大将军!”刘病已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更或者,霍光隐隐从他冰冷的眼眸里读出一股子刻骨的寒意,“大将军夤夜奏请,有何急事?”再过个把时辰便是上朝之时,能让霍光急匆匆的非赶在上朝前独自求见皇帝的,必是大事。
霍光看了看四周,宣室殿内并没有太多宫人侍候,只皇帝近身跟了一名长御,他犹疑了片刻,终于还是鼓足气说:“臣这里才收到一份奏书,思量再三,还是觉得先由臣和陛下商议下更为妥当。”
刘病已接过那份竹简,是一份由尚书抄录的奏书副本。他仔仔细细地从头看到尾,然后“啪”的收拢:“这个淳于衍好大的面子!朕倒实在好奇,她到底是什么来头,居然能让朝中官吏署名保她无罪?”
霍光笑得十分勉强,这一夜他费尽心力,到了这一刻,他实已心力交瘁,全凭一股气撑着,他知道自己不能垮,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而弦上的那一支箭已经被自己的妻子射出去了。
“陛下!许皇后之死实因分娩之故,陛下再悲痛也不应迁怒他人,若要追究责任,斥太医令一人失职之罪即可。牵连无辜,恐难服众,有失民心!”
刘病已眯起眼,怒到极处已无话可说。
“皇后产后恢复得极好,她的死,是因为有人下毒!”刘病已没有说话,但是他身后的王意却突然开口。
霍光面色陡变,但转瞬他便镇定下来,细细打量着王意,冷笑道:“这位可是侍候在许皇后身边的长御?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岂能任由你在此胡言乱语?妄言皇后死于非命,你有何凭证?若有,当奏明陛下与我,若无,则是诽谤滋事,扰乱民心,为祸社稷!”说着,他向病已深深一揖,“陛下若执意要追究诸侍臣的失职之罪,那……眼前这位长御以及皇后近身侍女、宫人以及长定宫上下一干人等无一能幸免!还请陛下以大局为重!”
没证据!
明明知道平君是惨死的真正原因,却因为一句“有何凭证”被冠冕堂皇的挡了回来。
凭证?有!活生生的证据就关在廷尉诏狱里!
然而霍光却已经挡在了真相的面前!
刘病已的怒火熊熊燃烧在眸底,霍光不敢逼视,却只能壮起胆气顶上:“陛下!淳于衍无罪!”他沉着声,儒雅的表情在摇曳的烛光映照下在那一刻尽显阴鸷,“许皇后已崩,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臣请陛下以天下己任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不要再因儿女私情而任性胡闹,沦为刘氏的不肖子孙!前车之鉴,还望陛下三思,切莫步了刘贺的后尘臣光昧死以告!”
病已清楚即使自己现在在宣室殿内坚持要追查下去,等会儿也没法在朝上通的过文武百官的谏言,那些唾沫星子能直接将他给生生淹没,朝上有霍光在一日,真相就永远没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查鱼死网破!
不查此恨难平!
生平第一次,他这般恼恨自己的无用!不到三年的傀儡皇帝已经让他看透了所谓的朝政,也深刻体会到了从前刘弗的无能为力。
只是,他好恨!真的好恨!好恨
真相到底是什么,已经根本不重要了,因为在这座未央宫里,有太多太多的丑陋与肮脏,它们无时无刻不存在着,却可能永远无法被世人知晓。
这里的空气都是污浊的,每一下的呼吸都会令人颤栗。他仰起头颅,泪水在眼眶里,他却没有使它落下。
在这座冰冷残酷的宫苑里,原来自己连伤心哭泣的权力都是没有的!
天就快亮了,薄薄的曙光已经罩在了未央宫,可他的心却是漆黑一片。
张彭祖从承明庐匆匆赶到宣室殿,他原本是来准备伺侯皇帝早朝事宜的,却突兀的看到殿内的一君一臣正相峙而立。
“可!”
“臣,谢过陛下!”
君臣之间的对话到此结束,张彭祖眼看着刘病已像个幽魂般的从殿内飘了出来,身后急匆匆的跟着王意,他愣了愣,看了眼门内的霍光,又看了眼远去的刘病已,皱着眉头暗自叹了口气,快步追了出去。
病已高一脚低一脚的踉跄往前走,天色越来越亮,他却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去寻找那份光明。沿途不时遇见宫人,或行礼或避让,他浑浑噩噩的一直朝前走,直到王意从身后着急的拉住他。
“不能去了,前面是沧池!”
沧池水哗哗作响,已是又一年的逢春时节,复苏的水流破冰流淌,碎冰在河面上漂着,随着水浪浮浮沉沉,偶尔碰撞在一起,发出碎裂的声响。
晨曦透过云层,投下一缕金色的光芒,光芒洒在冰河中,反射出五彩缤纷的颜色。
很美,很美,美得令人炫目。
然而却再没人能陪自己一同观赏这样绝美的景色。
他看到她在耀眼的光芒中频频回首,笑容是那样的甜:“我在长定宫等你来……”
心口剧痛,喉咙里涌起一股腥甜,身子猛地一震。
王意扶着他,发出一声尖叫。
张彭祖终于在沧池边找到他俩时,惊见刘病已唇角沾满鲜血,那鲜红的血还在一滴滴的往下滴,整个人已经呈现昏迷状态,全凭王意用尽全身的气力撑住他。
“陛下!”他冲过去抱住,叫道:“这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这样?”
王意目中含泪,不理他的问话,取出手巾替刘病已擦去脸上的血迹:“你得起来!你得爬起来!”她使劲抓着他的胳膊,生拉硬拽,嘶哑的喊,“你不能这样跌倒,你要爬起来!你要想想刘奭和刘蓁!你失去了平君,难道还想再失去他们吗?你给我起来啊”
彭祖愕然,讷讷的低语:“阿意……”
王意捂着脸,跪倒在河边,放声大哭。
“意……”彭祖从未见过坚强的王意哭得这般伤心绝望,从小到大,她都是一个那么云淡风轻的人物,似乎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他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难住她,也没有事能够牵绊住她。
怀里的身躯动了下,他回过神,惊讶的发现刘病已已经睁开了眼。
那双眼,空空洞洞的,正望着蔚蓝的天空,一只孤零零的鹄雁展翅滑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鸣。
他在长鸣声中站了起来,袖袍迎风舞动,他却一句话都没说,仍像来时那样踉踉跄跄的走了回去。
王意刚要追上去,却被彭祖一把抓住了左臂。
“阿意!你不应该待在这里……”他很认真的说,严肃的表情下是难以掩藏的心疼,“你父亲很担心你。”
她扭头,两人目光胶着,对视许久,她却抬起右手,将彭祖的手慢慢往下拽开。
他用力,五指牢牢的抓紧她的胳膊,她不顾疼痛,以比他更固执的毅力,将他的手指一根根的掰开。
“阿意”看着她毅然追随的背影,彭祖不顾一切的狂叫,“你不属于这里!这里没有你的位置……他心里没有你!阿意……”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的叫声到最后低迷得只剩下痛苦的颤音。
“我知道!我知道他心里没我!从八岁那年遇到你俩起,我就知道,他眼里关注的,心里在乎的只有一个人!我没想过要求他心里有我……但是,现在我要留下来!”
“可我心里有你!”他悲哀的说,如同哭泣一般,“你知道,我心里有你……自始至终只是看着你,想着你……”
“彭祖!”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淡、平静,“你也知道我心里没有你!”
她毫无眷恋的离开了,毫不迟疑的寻着那个已经走远的孤独身影追了上去。
“傻瓜!傻瓜!全天下最傻最傻的傻瓜!”彭祖跪在了沧池边上,拳头狠狠的砸向地面,眼泪随着他的叫喊一滴滴的溅上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