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日落时分,鸳鸾殿方向总会传出清幽的歌声,尤其是到了正月里,本该喜气洋洋的迎接新的纪年,可鸳鸾殿却如丧考妣,总会弹奏一些凄婉的乐曲,而那位幽居殿中稀少面君的王婕妤就会整日整夜的唱个不停。
“这个女人不会疯了吧?”霍成君一脚蹬掉被子,恶狠狠的骂了起来,“她还想不想让人睡觉了?”
长御不敢马虎,忙叫人通传了大长秋,大长秋立即去了鸳鸾殿。
半个时辰后,大长秋回来了,右边脸上多了两道血红的抓痕。
“这疯女人,陛下不待见她,她是越发疯得见人就咬了!替我穿衣上妆,我要亲自去会会她!”
“皇后!”大长秋哭丧着脸说,“王婕妤对臣倒还客气,这伤……是许皇子挠的。”
提起刘奭,霍成君像是被踩到了尾巴的猫,连眼睛也瞪得溜圆。她咬着牙,牙根痒痒的磨着,偏又一点法子也没有。
“这个没人管教的野小子!”她叫嚣起来,声音尖锐得吓人,“陛下人呢?是不是又忙于政务,要留宿宣室,抽不出空来椒房殿?”
大长秋被她突如其来的尖啸吓住了,“臣……臣找掖庭令问……问。”
这一次去,竟用了一个时辰方回,霍成君瞪着门口的大长秋,怒气却没有半点的消退,“找掖庭令需要这么久?一个时辰,你爬也爬到宣室探个究竟了!”
“陛……陛下不……不在宣室殿。”他硬着头皮,细弱蚊蝇的答。
“那在哪?”
“在……合欢殿。”
“合欢殿?”合欢殿并没人住,刹那间她忽然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脸色刷地白了,身子摇摇欲坠,幸而身旁的长御及时扶住了她,“谁……谁在那?还有谁在那?!”
“戌时三刻召了卫容华歌舞祝酒,亥时正卫容华离开,这……这会儿陛下召……召了华美人侍……侍寝……”
她死死的咬住了唇,心上宛若被挖去了一块,因为太疼,所以连嘴唇被咬破流出了血她都浑然未觉。
其实她在男女之事上并不是无知无觉的傻子,从去年开始陛下便不再夜夜留宿椒房殿,起初她以为是父亲死后,陛下忙着打理政务,所以脱不开身。他每次不能来椒房殿,她便特意吩咐太官煮了夜食送去宣室殿,生怕他饿了,冷了,病了……
去年八月宫中征纳采女,各地良家女子都选了送进宫来,其中不乏貌美之人。她那时还曾特意试探过他,后来确信他只珍爱留恋她一人,对其他女子并没有动太多的心思。可谁曾想,才刚过正月,他居然已经变心了!
“骗我!骗我!骗我都是骗人的!”她一边哭喊一边开始砸东西。
椒房殿乒乒乓乓声不断,宫人们不敢劝阻,稍有近前的,没有不被东西砸到,结果搞得自己头破血流。只一会儿功夫,已是一地的碎片,狼藉不堪。
霍成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环顾四周,发现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在了地上,她踉跄的走了两步,脚下的碎片扎到了她的脚底,疼得她“啊”的叫出声来。猛然回首,她的目光最后定定的落在床前的剑架上。
大长秋见势不妙,忙叫道:“皇后不可……”
话还没喊完,霍成君已从架子上顺手取下那柄搁在下层的“贵”剑。锵的声清吟,宝剑出鞘,寒气逼人的剑意激得她打了个寒战,但只是这么稍一迟疑,她的怒火便又快速蹿了上来:“我要杀了那个媚主的贱人!”
众人想拦,她将剑在身前一挥,冷道:“哪个不要命了就上来试试!”
刀剑无眼,更何况皇后盛怒之中根本不分轻重,椒房殿的宫人既怕送死,又怕皇后当真出去闯下破天大祸,就这么吵吵嚷嚷的一路劝说,直到一行人闹哄哄的来到了合欢殿。
浊贤正在合欢殿的门庑值宿,听到吵闹声后出来一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椒房殿众人明火执仗的站在合欢殿阶下,皇后披头散发,手里更是杀气腾腾的执着一柄利剑。
“掖庭令臣贤叩见皇后!”浊贤急忙行拜礼。
霍成君视而不见,只是恨声问:“华美人在里面?”
浊贤吓得不轻,轻声答了句:“是。”见皇后执剑往里闯,忙猱身扑过去,跪在她面前阻拦道:“陛下也在殿中……”
“他若不在此,我何必来?”霍成君的怒火像要从眼中直接喷出来了,“你让开!”
大长秋见事情闹得这么大,想拦是拦不住了,但有些劝谏还是得事先奏明,否则万一有所差池,自己性命难保。
“皇后!天子在内,不可执剑闯宫!”
执剑闯宫,视同谋反!
霍成君打了个哆嗦,幡然醒悟,她举起手中剑,剑身上铭刻的那个“贵”字反射烛火的光芒,耀花了她的眼眸。
“嘎吱”合欢殿的门开了。
衣衫尤披在肩上,皇帝站在门内,一双眼锐如疾电的盯住她。
在那个瞬间,迸发的怒气像是突然松懈下来,她只觉得满腹委屈除了委屈,还是委屈。眼泪潸然而下,她抿着唇,煞白着脸隔着一道宫门的门槛看着他。
眼前的良人熟悉又陌生,他从来不会用这样冷漠疏离的眼神看她,从来不会。结缡四载,记忆中的他虽然没再像初见时那样对她肆无忌惮的开过玩笑,但这四年来,他四年来对她的疼爱恩宠却是实实在在存在过,无可取代的。
眼泪簌簌的落下,却只换来他语气森冷的一句责备:“谁准你拿剑了?”
成君的心碎裂成齑粉,在那个瞬间,她甚至看到殿内廊柱下华美人娇怯怯的身影凭栏而立,她泣不成声,却仍是高傲倔强的杵在原地。
大长秋急忙小心翼翼的从她手里将剑抽走。
“放回去!”
被皇帝凌厉的眼神一扫,大长秋吓得双腿发软,忙连声应诺。
皇帝蓦然转身,连一句解释都没有。成君不甘心扑了上去,用力将那扇即将阖上的门重新拍开。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陛下”她哭倒在地上,倚着门痛不欲生,“我也想给你生孩子,我也想的……你不能因为这个就另觅新欢,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皇后啊!”
门枢吱吱嘎嘎的重新开了一人宽的缝,皇帝站在门内回过身来,面对她的哭诉,表情冷漠的说:“朕已经决定了,立皇长子刘奭为太子!”
犹如一道晴天霹雳,她震骇得忘了哭泣,门砰然阖上,大长秋将她扶了起来。她神志不清的反复自问:“他说什么?他刚才说什么了?”
浊贤好言劝道:“皇后还是回宫早些安寝吧!”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不是真的……一定不是真的……”她喃喃念叨着,任由大长秋搀扶她离去。
烛火映照下的宫殿,楼宇巍峨,阴影错落重叠,漆黑漫长的甬道更是一眼望不到头。她跌跌撞撞的走在通向椒房殿的路上,在经过鸳鸾殿时,眼角似乎瞥到一道奇怪的黑影,她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没想到鸳鸾殿门前当真有人真真切切的站在那里。
虽然隔得两重栏阙,但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却是很容易被分辨出来的。
朦胧的月色下,王意手牵着八岁的刘奭,两人的脸明显正转向这里。
成君大窘,从内而外迸发出一种强烈的狼狈感,虽然明知她们看不清她的样子,可她就是莫名的心慌,只想飞快的逃开!
她也再待不下去了,这座未央宫压抑得叫她喘不过气来,她快要窒息了!
刘病已说到做到,地节四年的夏天,在四月廿二这天,他正式册封皇长子刘奭为太子,封刘蓁为敬武公主。任命邴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云为冠阳侯。
虽然霍家也得了个冠阳侯的封爵,但对于立刘奭为太子的这样天大的事情而言,一个小小的冠阳侯实在算不了什么。霍显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竟气得闹起了绝食。
她在家里折腾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只是一个劲的骂人不止。她正心怒难平,宫里的霍成君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里,一看到母亲便嚎啕大哭。这下子把霍显的怒火勾得更旺,看着女儿哭红的双眼,她心里恨到了极处,竟是生生的呕出血来。
“一个生于民间的儿子,怎能立为皇太子?那以后我女儿生的儿子,岂不是只能当大王?”
霍成君悲怆涕泪:“母亲还说什么傻话,我现在连六姐都不如了……陛下召幸了华美人,卫容华,还有个张美人……他摆明了喜新厌旧。”
霍显吐出淤血后,胸口反而没有一开始那么郁结了,神志慢慢恢复清醒:“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傻气的女儿,男人喜新厌旧是常事,纳妾更是天经地义。宫里那些女人再得宠,你还是皇后,一国之母,你和她们较这劲做什么?你现在更应该关心的是太子现在许平君的儿子当了太子,你以后还能有出路吗?”
霍成君泪眼婆娑的瞅着母亲,母亲现在已不年轻了,但父亲死后她似乎反而比以前更爱打扮了些。她看着母亲,想到那些以前在家跟母亲争宠过的良人婢妾,如今统统都被拘在了墓冢祠堂守灵,她那颗倍感委屈的心稍稍得到了抒解。
的确,母亲的话非常有道理。母亲的人生经验比自己充足,她的话总是对的,无论如何,那些美人、容华,都没法和她这个皇后相提并论,倒是刘奭这个太子的问题更为棘手。
“可……可我就是生不出孩子,我能怎么办?”她哭丧着脸,委屈得连连跺脚。
她已经双十年华,如果能有个自己的孩子该多好,看得出来陛下非常喜欢孩子,刘奭和刘蓁两个备受呵护疼爱,几乎被他视作心肝宝贝。
原本靠在床上的霍显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在迷瞪中被母亲狠毒的眼神所吓到。
“不能留他!”
“什……什么?”
“我是说,趁那小子太子之位还没坐稳,你要赶紧除掉他!留着,会成祸害。有他在,你以后再无出头之日!”
她真的被吓呆了,惊得连连后退,“你要我杀人?不,不……那可是陛下的孩子,不能的……我不能杀人……”
霍显牢牢攥住她的手腕,厉声呵斥道:“今日你不杀他,他日你必死在他的手里!”
她连连摇头,“不!不……我虽然不喜欢刘奭,但我不能杀他,那是陛下的骨肉……”
“你怎么那么傻,你以后自己生下儿子,难道不是陛下的骨肉?你堂堂皇后,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无法继承大统,长大成人后不得不离开你的身边,仅仅成为一个诸侯王吗?”
霍成君犹豫了。在自己将来诞下的儿子和现在这个名分上的儿子之间来回比较,终于还是前者的重要性压倒了后者。
“刘奭和我一点都不亲近,长这么大,只近来封了太子后,才偶尔到椒房殿来向我晨省昏定。”
霍显眼眸一亮,忙道:“这样正好,你找机会在吃食里下毒……”
母女二人又絮絮叨叨的聊了半个多时辰才罢休,这期间范夫人和邓夫人曾一前一后来到府上,她俩本是在各自的夫君授意下,就许太子的事来探探霍显的口风,可却都被挡在堂上,府上家奴回报说是太夫人正和皇后在房中叙话。
这两姐妹等了许久也不见皇后出来,不免聊起了闲话家常。
邓夫人年长,为人圆滑,经常话说三分留七分,“近来还真不大见得着冯监奴了,可是家里事务繁杂,忙得他快脚不沾地了。”
范夫人嗤的一笑,拿扇子掩唇,笑得阴恻恻的:“莫非二姐也瞧上冯子都了?可惜了那一身好皮囊,只是二姐你没福享用。”
邓夫人笑道:“说起好皮囊,我倒想起六妹夫来了……”她欲言又止的笑了笑,眼睛笑眯眯的弯成一道缝。
范夫人吃吃的笑了起来,直笑得香肩乱颤:“这个……”她略略压低了声,“倒让我想起我们家皇后妹妹曾说过的那句话来。”
“哦?什么话?”
她轻轻吐气,“玩物。”说完越发笑得发狂,“我现在就是糊涂了,真真不知谁是谁的玩物了。”
邓夫人笑道:“谁是谁的玩物,又有什么不一样的。我呀,想想可真替我们如意叫屈,年纪轻轻独守长乐宫,怎的也不学学我们的霍太夫人……”
“哎哟。”范夫人笑得快喘不上气了,“二姐,你这张嘴也太损了,这可把六妹当什么了?”
“当什么?我说什么了?”
“冯子都先是侍奉父亲,如今又侍奉了太夫人,这么个妙人儿,连我都觉得太糟蹋了。”
“比他更妙,更高洁的人有的是,只是比他识趣的却没几个。”
“二姐你可真一针见血呢。想想父亲在的时候,太夫人瞧他不顺眼可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过世,以前宠幸的人可都送去墓冢了,我还大叹惋惜呢,这么一个绝色美人眼看就要没了,谁想到底还是小瞧了他,他本事可真大呢,居然又能迷上我们这位眼高于顶的太夫人……”
“嗯哼。”范夫人正笑得起劲,邓夫人却轻咳了一声,从榻上迅速起身,“拜见皇后!”
范夫人一惊,忙也站了起来。
霍成君脸色铁青的站在堂屋门前,身后是一群连招呼也没来得及打的奴婢。她瞪着两个姐姐,满脸怒气,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真是叫人恶心!”
邓夫人低头不语,唯独范夫人不冷不热的接了句:“是呀,的确叫人恶心!”
两人的“恶心”指的完全不是一回事。但霍成君却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气得一拂袖子,转身叫道:“摆驾回宫!这里比宫里更污糟得叫人恶心!”
范夫人等她走远了,起身掸了掸自己的裙子,“嘁,她以为自己多清高,一只生不出蛋的母鸡也好意思整天在人前叫唤。谁不知道她现在正失宠呢,再这样下去,保不齐就该步陈皇后后尘了。”
“五妹!”邓夫人猛然怒斥。
范夫人一愣,方才醒悟自己失言了。这话说的真不吉利,孝武皇帝的第一任皇后陈氏,十余年未孕,最终陈氏被废,陈氏一门的下场也甚是凄凉。
“我……我还有其他事,就先回去了。”范夫人自觉无趣,悻悻然的找了个借口,匆匆走了。
剩下邓夫人一人留在堂屋,不知怎的,却因为自己五妹的一句无心失言而莫名的感到一阵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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