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成君在这后又数次召太子到椒房殿赐食,但自从有了第一次不愉快的经历后,刘奭在椒房殿愈发显得木纳愚笨,王意借口太子身体不好,所以身边随侍的阿保和乳母竟然加了一倍有余,十多人围着一个孩子团团转不说,最夸张的是每次刘奭吃东西都改成了由阿保负责喂食,而阿保们的习惯总是在喂食前将食物有意无意的先放进嘴里嚼一下。
这样的举动虽然做的很低调,似乎并没有其他用意,但落在霍成君这个有心之人眼中,当然能领会到这样做的真正用意。她连试了几次,发现太子的阿保防范得无懈可击,就连刘奭喝口水都会有人抢着先尝,她根本没有机会能往任何食物里投毒。
而就在霍成君在后宫想方设法要投毒谋害刘奭的同时,朝堂上也是风云迭起,五月廿九,丞相韦贤以自己年老多病为由主动提出辞官回乡,自汉高祖起至今一百四十年,历代丞相均死于任上,从未出现辞官先例,至此,韦贤当属第一人。
韦贤提出辞呈后,皇帝很快便准了他的请求,另赐黄金一百斤,用驷马安车将韦贤送回了老家。六月初七,擢升魏相为丞相,邴吉为御史大夫。
九月十九发生地震,十月皇帝借此下诏要休止战事,与民休息,所以解散了车骑将军张安世、右将军霍禹手中的戍边卫队。同时又下诏将至今没有使用过的皇家禁苑水田鱼池,全部开放给贫民使用;郡国在京都的官邸不许再花钱整修;各地流民如果回归乡里,由政府出田地,借贷种子,而且不算田赋,也不再征杂役。
皇室力求俭朴,然而霍氏却依然骄奢跋扈成性,霍家扩建宅第,甚至违制建造乘舆车辇,据传太夫人霍显所乘的车辇内用锦绣作垫,外用黄金当壁,就连车轮也是用皮革绵絮包裹,车行如履平地,连一丝震动都没有。这样的车并不用牛马牲畜驾驭,而是让侍婢用五彩绸带挽车,霍显与府中的监奴冯殷通奸,时常坐在这样的车辇上,在堪比皇宫的霍宅内游戏。
霍家的奢靡以霍显为首,霍禹、霍山也不落其后,两人经常在平乐馆跑马玩乐,而霍云更不像话,五日一次的朝请,那么重要的朝会时刻,他却与宾客去黄山苑狩猎,借口自己生病,只派了家中的一名苍头代替自己点卯,出席朝会。
魏相未做丞相前,霍家的奴仆一度和魏家的奴仆因为驾车争道发生争执,霍家的奴仆仗势欺人,竟直接冲进御史府,甚至要踹破魏相家的大门,最后竟逼得魏相跪下叩头谢罪,方才骂骂咧咧的离去。
魏相做了丞相后,日益受到倚重,霍家的势力正在无形中一点点的被削弱。皇帝先将霍光的五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卫尉、平陵侯范明友调任为光禄勋;二女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外放至安定郡当太守。
几个月后,又把霍光姐姐的女婿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外放至蜀郡当太守,孙孙婿中郎将王汉外放至武威郡当太守。
之后没多久,再次调任霍光二女婿长乐卫尉邓广汉为少府,到八月十四,罢免张安世车骑将军兵权,改任卫将军,掌管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兵属。
擢升霍禹为大司马然而这个大司马却有名无实,霍禹仍旧戴原来的小冠,没有任何印绶,但却被收回了原有的兵权,只留下一个他父亲霍光的“大司马”空衔。
随后,皇帝甚至收回了范明友度辽将军的印绶,只让他当光禄勋;霍光的四女婿赵平本来兼任散骑、骑都尉、光禄大夫,皇帝收了赵平骑都尉的印绶。但凡以前在胡骑、越骑、羽林骑以及两宫卫将中领兵的霍氏子弟,全部被调离,改由皇帝所亲信的外戚许氏、史氏子弟代之。
随着霍家势力的逐步被剥离,许、史两家的子弟却在飞速的壮大,许广汉的两个弟弟许舜封博望侯,许延寿封乐成侯。史恭三子长子史高任侍中,封乐陵侯,史曾封将陵侯,史玄封平台侯。
不仅许、史两家得势,皇帝寻访生母王家多年,终于在涿郡找到了自己的外祖母。刘病已将外祖母接入长安,一同抵京的还有刘病已的两个舅舅王无故和王武。
皇帝当即封两位舅舅为关内侯,赏赐钜万。
“我原是涿郡蠡吾平乡人,十四岁嫁给了同乡的王更得,婚后没多久,王更得就死了,后来我又嫁到了涿郡广望县,夫君名叫王迺始。我一共生了二子一女,你的母亲王翁媭是我最疼爱的小女儿。那时家里实在穷,翁媭长到八九岁上寄养在广望节侯刘忠之子刘仲卿府上。刘仲卿对你外祖父说,让我们把翁媭给他,由他负责养活成人。于是翁媭就留在刘仲卿家里学歌舞,我给她做了春夏的襌衣送去,她也曾回家来取过冬衣。就这样过了四五年,有天翁媭突然回家来告诉我,说邯郸有个叫贾长儿的来买会歌舞的女子,刘仲卿打算把她给人。我一听就急了,偷偷带着女儿逃到了平乡躲了起来,后来刘仲卿找到了我夫君迺始,四处派人找我们,我很害怕,只得带着翁媭回到广望。翁媭虽一直住在刘仲卿家,但当初我并没有收取一钱,我没卖女儿,他岂能擅自将我女儿给人?刘仲卿当即向我保证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可没想到没过几天,我在家门口眼睁睁的看着翁媭坐在贾长儿的车上被带走了,翁媭在车上向我哭喊求救,我和王迺始二人一路追赶,从柳宿追到了中山卢奴,本想一路尾随到邯郸,可结果身上的钱财用尽,再也无力追赶,就此我和女儿失去联系……”
王媪本名妄人,这个皮肤黝黑,长相精瘦的老妇人打从坐着黄牛车进入长安起,便成了长安上至官僚,下至百姓议论谈笑的话题。面对自己素未谋面的天子外孙,王媪虽然紧张,但说话依旧条理分明。下派到广望县调查取证的官吏找到了广望三老、刘仲卿的妻子,贾长儿的妻子共计四十五位人证。终于将王翁媭一生坎坷的经历给断断续续的接补上了。
贾长儿的妻子供认,二十年多年前,曾有太子舍人侯明从长安到邯郸来买歌舞姬,当时挑走了包括王翁媭在内的五名女子,贾长儿让歌舞师将她们五人送到长安,入了太子宫。
皇帝主动认了门卑微的穷亲戚,这让霍成君很是不能接受,她没法放下身段把那个瘦得像丝瓜一样的老妇人当成自己的外祖母一样侍奉,王无故和王武两个更是怎么看都是个乡下种田的泥腿子,即使穿上再华丽的衣裳,他们身上散发的仍只有俗不可耐的粗鲁。
但是这样的一家子,刘病已却重之又重,到了第二年的二月,他又赐外祖母封号为博平君,将博平、蠡吾两县共计一万一千户划作了她的汤沐邑;封舅舅王无故为平昌侯,王武为乐昌侯,每人各食邑六千户。
王家的神奇崛起不但令满朝文武感到不可思议,更让一向骄纵跋扈、唯我独尊的霍家气得跳脚。
霍禹心中不服,索性赌气称病不上朝。霍禹一带头,霍山自也不甘落后,满腹牢骚尽数发了出来:“现在魏相当权,皇帝信他,居然将大将军在时的法令全部更改了。把公田赋予贫民,到处宣扬大将军的过失,现在京城有许多儒生都是穷人子弟,远道而来客居长安,整日衣食不饱,却喜欢口出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曾对这些人忌恨如仇,可现在陛下却喜欢和他们结交,还鼓励他们上书答对政事,结果这帮儒生尽扯我们家的事。曾有人上书说大将军在时,主弱臣强,专制擅权,如今其子孙当权,兄弟更加骄横恣事,恐危及宗庙。还说什么现在天灾不断,都是因为这个缘故……”
霍山的话惹来霍禹更加不满的情绪,他冷哼一声,眼中满是桀骜不驯的傲气。
霍山又说:“我当时把这类的奏书全压了下来,可现在不行了,人人都学会了用密书奏事,我们根本没法预先看到里面的内容,陛下会派中书令直接将这些密封的奏书取走,朝政之事根本不用再通过尚书来决策总之一句话,陛下越来越不相信我们了!”
霍显虽然不懂政治谋略,但她心机重,心眼多,转而问道:“魏相总是说我们家不好,难道他就没犯过错吗?”
霍山摇头:“魏相这人廉洁罡正,哪里有错可循?反倒是我们家兄弟、貋婿众多,言行稍有不慎就会被抓住诸多把柄。”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皱着眉头非常不满,“最可恨的是现在民间谣言四起,说什么许皇后是被霍氏下毒害死的,嘁,这怎么可能呢?”
“咣啷!”霍显手中的耳杯失手掉在地上,酒水洒了一地,也溅了自己一身。她慌张的用手擦拭,可越擦却越觉得水汽直往里钻,浸透了整件衣裳,背上寒意森森,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叔祖母?”连霍云都看出了霍显的神色不对,更何况其他人。
霍山心中疑虑更盛,一想到某些事的可能性,他惊得只觉全身的血液都要冻成冰坨了。
最后就连霍禹也觉察出了异样,犹疑不定的喊了声:“母亲?”
霍显愁眉苦脸的点了点头:“其实传言非虚……”
众人大叫一声,霍山惊得离席跳了起来。霍禹将手中的耳杯往地上一摔,怒气冲冲的道:“这么大的事你岂能瞒着我们?”
霍显吱吱唔唔的把当年阴谋毒杀许平君之事全盘托出,霍禹、霍山、霍云三人越听脸色越惨白。
霍山呆道:“原来竟是这样……竟是这样……”面色如蜡,连话也说不利索了,“难怪皇帝会看我们家这么不顺眼,难怪我们家的几位貋婿会被贬斥放逐到外地,皇帝这是……这是早就有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啊!”
霍云叫道:“这可怎么办?眼下这阵式,显见得是陛下要为许后报仇,算计着非要了我们全家性命不可,难道我们就这样束手待毙不成?”
众人齐将目光投向紧绷着脸的霍禹。
霍禹直挺挺的站着,足足僵持了一刻时,他猛地坐了下来,用木勺在酒尊里舀酒,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倒去。
宣室殿,金安上站于皇帝陛阶之下,皇帝匆匆阅览过奏书,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终于坐不住了么?”
“这个李竟是霍云的舅舅,东织室令史张赦给他出主意,想让霍显请太皇太后出面,下诏诛杀魏丞相与平恩侯,并且……”
“还想罢黜朕,对吧?”他将书简一扫,直接扫到地上,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霍家以为有个太皇太后可以倚仗,朕就拿他们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有个叫张章的男子最先发现了这件事,上报给期门董忠,董忠又告诉了左曹杨恽,杨恽乃是前丞相杨敞的次子,与金安上素有交情。金安上从他那里得知了这个情报后,马上意识到了这是一个危机来临的预兆,权衡比对之后他毅然做出决定,将这件事奏报给皇帝知晓。
“陛下,先请息怒,臣有一人想引荐给陛下!”
金安上给皇帝引荐的人正是杨恽,其实金安上自己也不清楚杨恽有何目的,他把消息告诉金安上,唯一的要求是求金安上引荐他见一次皇帝。
金安上隐有不安,总觉得一向清高的杨恽,拜见皇帝所谋求的不仅仅是富贵。
正如金安上给予的评价,杨恽为人清高,因为饱读史书,令他看起来与他的父亲迥然不同。面对着刘病已,他也是同样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
“陛下大概略有耳闻,臣的外祖父乃是武帝朝的太史令。”
刘病已点了点,司马迁虽是先帝时期的人,但他的大名说起来还是耳熟能详的,虽然很多人瞧不起他是个阉臣,不过在刘病已心中,阉臣非但不能减低名声,反而让他颇觉亲切之感。
“陛下,臣的外祖父曾著写《太史公书》,收录于未央宫中,不知陛下可曾阅览?”
刘病已弄不清杨恽葫芦里买的什么药,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粗略的读过几册。”其实他看过的只是关于卫氏外戚的相关篇章,只可惜其中很多笔录大都语焉不详。
杨恽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笑容里增了几分得色:“外祖父曾将《太史公书》誊抄两份,副本交付孝武皇帝阅览,正本秘藏他处。臣母有幸,得外祖父传书……”
刘病已的眼睛睁圆了,不由自主的,他从席上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