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崭新的时代的开始会是这样的,你相信我,我相信你,你相信所有的美好与光明,而以美好与光明的代表身份说话与做事的人相信你正在走向美好与光明。那时候每个人都认为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并且能够干得成什么。他们相信科学的发展会使去世的亲人重新复活。他们相信政治的发展会消除一切的差异与不平,全世界的男女老幼黑白棕黄红同吃一锅全家福,同饮一缸蒸馏水,同跳一曲欢乐舞,同写一部同读一部比荷马比屈原比莎士比亚比李白普希金雪莱拜伦所写都伟大百倍的伟大史诗的日子正在到来。那么,给一个刚满十八岁的高中女生写求爱的信,又能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那是一个没有麻烦只有畅想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怀疑只有相信的时代,那是一个没有背叛只有忠诚的时代,那是一个在自己这里只有爱情、在敌人那边只有仇恨的时代。
然而在那样一个美好的时代,一封封像花束一样芬芳,像夜莺的歌曲一样动听,像天空一样爽朗,像清泉一样纯净,像星光一样闪烁,像海潮一样汹涌的情书,给淑珍带来太多的扰乱了。
从此她的功课尤其是考试成绩每况愈下,她的睡眠状况日益恶化,她对于政治上进、党课学习、社会活动参与、学生会工作的积极性渐渐消退。
而在婚后,如果没有他,淑珍本来有更多的选择,更好的前途,更充实的人生。
然而淑珍不这样看,她说,在与他相好之后,她追求的是正常,是普通,是平平淡淡平平常常的日子,是生活,是一辈子的厮守,是永远的手拉着手,是一起看电视和看电影。呵,那拉着手看《斯大林格勒大血战》与《库班的哥萨克》的日子;那坐在一张小台子上点了木须肉与干烧鱼的日子;那烧热了灶火,在生铁锅里用葱花炝锅,有辣椒下锅引起惊天动地的喷嚏的黄昏;那乘着无轨电车走过路灯照耀下的寂寞的报刊亭与红绿旋转强劲发光的商场的时光;那几经煎熬,仍然永不分离,那进了被窝,沈卓然小声喊着林彪提出的口号“团结紧张严肃活泼”,逗得淑珍笑出了眼泪的夜晚;那两人同时唱起《森吉德玛》与《小河淌水》,互相纠正互相配合,有时还唱起《苏丽珂》与卢前作词、黄自作曲的《本事》二重唱的欢愉……多么幸福,多么值得,多么甘美!
他们一天天、一点点年纪大了,更加喜欢唱什么“当时年纪小”了。“为了寻找爱的归宿,我走遍整个国土”,“记得当时年纪小,我爱唱歌你爱笑”,“梦里花落知多少”,还有只有他们俩懂的暗语:关于旗手,关于电扇,关于火镰火石,关于山坡与森林,关于糯米填充的鸡肠子,关于学毛著就会立竿见影,关于列宁创办的《火星报》与托洛茨基创办的《真理报》,还有样板戏里的“谢谢妈”与《海港》中韩小强的咏叹调“我沾染了资产阶级的坏思想”。每当沈卓然说到“沾染了坏思想”的时候两个人就笑,坏思想一提乐翻天,贫贱夫妻百事欢,最最美好的时光他们是在最最狼狈的处境下创造与享用的。
有几次沈卓然轻描淡写地后悔当年对灾难中的那蔚阗老师的冷酷无情,称许当时陌生的淑珍对于他的老师的热情,他问:“为什么你的表现要比我好一百倍?”
“是吗?”淑珍全无感觉,“那只是常理啊,一个友人,一个教师,教过你,你还说过你喜欢她,你应该为她做点什么呀,做不了什么也还是要做点什么呀……难道能够是别的样子吗?”
那时沈卓然自以为懂得了政治,懂得了形势,懂得了处境,懂得了策略与手段,懂得了最新“两报一刊”社论;而淑珍什么都不懂,淑珍只懂得待客,懂得善良与文明的起码常识。他那个时期常常给淑珍讲解“两报一刊”的精神,淑珍听不进去,淑珍的逻辑与它们格格不入。
上苍给你多少快乐,就会同样给你多少悲伤,上苍给你多少痛楚,就会同样给你多少甘甜。没有比这更公道的了。
而恰恰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他有点“小康”、“中康”、“巨康”了,他成了讲解古典文学与唐诗宋词的电视名嘴,动辄三万五万地进账之时,淑珍患了不治之症,原来他俩只有相濡以沫的贫贱之福,却没有芝麻开花节节高的发达时运。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沈卓然痛不欲生,他检讨自己的小人得志,他忏悔自己的胆小怕事,他承认自己的卑微渺小,他确有不敢成仁取义的犬儒主义、机会主义、实用主义、活命主义,他当不了胡志明也当不了切·格瓦拉,他对不起毛泽东也对不起淑珍应该更熟悉的她的出生地印度尼西亚共产党总书记艾地,艾地同志是被苏哈托军人集团处决的,后来马来西亚游击队的领导人陈平同志也失败了。是他罪愆妻室,干扰了东南亚,使他终于老年丧妻,天塌地陷,一步没顶!
我的心太“软”,港星唱起来听着似乎是“心太懒”,我的心太懒。我已经丧失了平平常常的快乐的基础。沈卓然弯下腰,给墓碑行礼,小风拂来,他听到了一声低语:“不必,不必,也许,或许……”他匍匐在地痛哭。
这是刚刚开发出来的一块墓园,背靠青山松柏,面对梯田式一层层一排排预留的墓穴,方圆百米,只有淑珍一个墓穴有了主人。这里有一种宽绰,有一种安详与平和,有一种业已完成的宁静与圆满,在这里你会听到微风传来的低语。
五
然而他睡不着觉,这也是报应。他至少说了五十二年的嘴:他具有惊人强大的睡眠能力,他一沾枕头就“着”,他可以利用五分钟打盹,他可以大会上,汽车上,起飞前起飞中起飞后持续打起呼噜,他一辈子没有吃过安定、舒乐安定、速可眠、眠尔通,他是愈睡愈精神,愈精神愈出活,愈出活愈能睡。他还忽悠说,养生的关键是睡眠,悠悠万事,唯睡为大。
尤其最最缺德的是他无意中折了一回当地一个大红人的面子。大红人,女,海归,企业家,慈善家,教育家,爱国党派的省级学长,省政协副主席。他得到荣幸去陪红人吃佳宁娜潮州菜馆,副主席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每天要做多少事,日理不够万机也有八千八百机,她说她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觉,可能说到这里她意识到了一直是自己女声独唱,便扫了一眼,看到沈卓然,觉察出他也是个频繁出镜者,便礼贤下士地说:“沈先生这样的知名人士,您还能睡什么觉哇!您说说,您一天能睡多少觉?”
沈卓然蔫蔫地答道:“九到十个小时……”
他看到,大红人的脸色立刻变了。
是他太不厚道了,他本来应该嘿嘿哼哼两下就过去了,不该诚心撅红里透紫的副主席呀。终于,他遭报应了。
在淑珍走了之后,他干脆在深夜大睁着眼睛,不睡,不醒,不哭,不笑,不思,不愁,不惊……什么都不,百不千不,他干脆感觉自己的并不存在,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存在的必要,已经失去了存在的理由。回家晚了,他已经不需要给淑珍打电话。一个新的饭局,他已经没有淑珍可以商量去不去和如果去的话送什么礼物。遇到一个讨厌的人,他已经没有可能向淑珍说一句刻薄的话解恨出气。没有了淑珍的呼应、疑问、分担、惦念、抱怨和庆幸,他的活与不活究竟还有多少区别的必要?
沈卓然哪里去了?他似乎在问自己。沈卓然并没有随淑珍而去。沈卓然确是魂不守舍。色空空色,沈非沈,卓非卓,然不然。沈卓然不是沈卓然,没有淑珍陪伴,他怎么可能是姓沈的卓并然?也就没有必要怀疑自己不是沈卓然了。沈卓然变成了一片空白,家是空白,生活空白,口腹空白,阅读空白,言语空白,共享空白,睡眠空白,失眠其实也是空白,生命的痛苦还是空白。
睡不着他干脆集中精神想,比如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出生,比如说淑珍就压根儿没有出生,比如说,这个入夜无眠的糟老头子,压根儿就不是我,这儿不可以是也没有理由是第一人称,而只是,最多是第二人称与第三人称。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甚亲疏密?”这是《红楼梦》,至于无碍与茫茫纷纷,也许还只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