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受了亦怜的儿子。儿子有一种官能的疾病,由于先天的某种元素缺失。他服用着昂贵的进口西药,和他妈妈一样的娴静文雅,当然是更加苍白与衰弱。他似笑非笑,似悲非悲,似存在非存在,似实体似影形。他绝对不惹人嫌恶。这样的二十岁的男孩,甚至于引起老沈的某种欢喜和佩服,这里头有境界也有克己。他想起淑珍的榜样。淑珍一辈子的最大特点是怕给别人添麻烦,她的第一信条是克己,其次是克己,第三仍然是克己。
啊,离得越久,越发现淑珍的非同凡响。她的非同凡响就是她的平淡与普通,她的高度的普通与平淡正是她的出类拔萃。她从来不计较不上心自己的私利,除了尊严。她从来不找任何人为自己办事,她认为每个人自己的事已经需要够多的努力与辛苦,尤其是她一辈子从不在人的背后说人的坏话,包括政治运动的检举揭发。别人说了她呢,她一筹莫展,她完全不懂得一个人为什么可以用绝对不友善的态度信口开河,编造传播,尽情诽谤,到头来把自己的卑劣暴露无遗。
“怎么会这样呢?”淑珍完全想不到也不明白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无牵连无因果关系的恶意人种。她只需要常识,她只接受常识,谁也唬不了她,却极容易地唬住卓然。一个说法不符合常识,她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她也就感觉不到什么不快或者痛苦,她对沈卓然说:“有你呢。”她对其他人的表现干脆不以为意,视如无物。沈卓然受到了感动,便也说:“有你,这个世界是多么好啊。”
也许,只不过是无邪,只不过是不解,只不过是停止在某一条常规的线上。就像小学生看不懂高能物理的计算题,她和他怎么可能为答不上那关于为什么人生会有许多不良这一繁复的提问而苦恼呢?
只有感激。毕竟沈卓然是个善良的人。这一辈子他连一只鸡都没有宰过,他连一个麻雷子或者二踢脚也没有点燃过。他最多只吸了两口的香烟点响一挂小鞭。他最不愿意的是说他人的坏话,他相信向你说他人的坏话的人,见到他人一定说你的坏话。他相信他得到了上苍的怜惜,得到了淑珍的在天之灵的保佑,他在孤独了一年之后,一个女人,一个对于老年男子来说金不换的护士长与美食大厨家庭服务大师悄悄地走了进来,不但是美食,而且是美女,经得起看,经得起品尝与消化营养,年轻二十多岁,一声不响,服务周全,天衣无缝。她从早到晚不停地辛苦,勤勉过所有的家宅服务员小时工。连亦怜说:“我恨活儿。”恨活儿?沈卓然听不懂这个俚语。两次这样说了之后,沈卓然才明白,见到该干的活儿却尚无人去做,亦怜感到的是恨与仇,只有通过劳动让此活儿从她视野里消失,她才感到愉快与安然。这是恨,也许更正确的说法是憾,古汉语中恨常通憾事,恨不相逢未嫁时,就是憾不相逢未嫁。后主的“人生长恨水长东”,苏轼的“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长恨岂不就是长憾?
有了亦怜,不再自苦,不再恐惧,不再一味恨憾,不用再咀嚼寂寞的凄凉,不必再质疑活下去的理由。男人的理由是女人。
他带着亦怜与他的亲友见面。他把亦怜的照片发给国外的儿子,他得到了祝福,但也有人据说背后说他的不是,他正在兴奋中,他对负面的说法完全不介意。
他带着她旅行,为此雇了专人照顾她的病儿。带她去了杭州西湖,去了苏堤花港观鱼,乘画舫去了西溪湿地,到楼外楼吃了醋鱼与梅菜扣肉。带她去了长沙,去了橘子洲头,看了青年******的意气风发的半身像。去了西安,登了大雁塔,会了方丈法师。去了深圳,看了******塑像,吃了粤式下午茶。去了武汉琴台,听了古琴曲《高山流水》,买了孝感麻糖,当然还看了长江大桥一桥二桥三桥、黄鹤楼与鹦鹉洲。他还与另外的一批朋友约定好,第二年春夏之交,他要与亦怜同游厦门、泉州、南京玄武湖、中山陵、苏锡常、河南南阳汉画像石、山西的隋塔、悬空寺与乔家、王家大院。
沈卓然准备好了一切手续,准备四月给淑珍做好清明节的祭祀以后,大约四月中旬办好两个人的婚姻登记,“五一”宴请两桌友人,举行规模适当的婚宴,重新建立自己的幸福生活。然后,走东南亚几个旅游胜地。
沈卓然完全想不到,这时连亦怜女士提出了一系列事宜。
八
连亦怜提出了以下几点:
第一 签订房屋赠予协定书,将沈卓然现住的一百九十八平方米公寓楼住室的产权证房主姓名更改为连—亦—怜。
第二 沈卓然现有的七十八万元人民币定期存款,全部转账到连亦怜的中国工商银行账户与银联卡上。
第三 目前有时过来照顾老沈的他的堂妹沈秀华,回自己的家,今后不再来此处。
第四 沈卓然的儿子提供法律文件,说明他在其父即沈卓然去世后,不会提出任何继承乃父任何财产的要求。
第五 沈卓然现在拥有的几件比较值钱的物品,钻戒两枚,玉石三颗,书画作品两件,金饰七件,全部赠予连亦怜所有。
几件事连亦怜讲得清晰明快,如数家珍,老沈乍一听,觉得很新鲜,很爽利,有几分幽默,他笑了,他想说:“怎么那么逗呀……”但是连亦怜的认真,达到了感情的沉痛、坚决,达到了心态的稳重、条理,达到了逻辑的分明与铁定程度,使沈卓然倒吸一口冷气。她,这个金不换的家庭主妇,这个侍候他做到了无微不至的女子,怎么瞬间变得这样严密、肃穆、精悍、悲壮、深文周纳,干脆应该说是伟大,是运筹帷幄、决策战略的大将风范,是精雕细刻、滴水不漏的大匠谨严,是一句顶一句、出口成章、出口成法成令的权威口吻,是清楚干净、字字千钧的文气文风。继幽默感以后,老沈的反应是想鼓掌,想喊万岁……不但坏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一般低下小的人子也绝对不知道高大上的人物有多高多大多上。好你个连亦怜呀,你真是刺刀见红,一针见血,翻天覆地,扭转乾坤的奇女子也!
“那就是说,我变成一个彻底的穷光蛋,您可以随时把我赶到街头桥洞下边……”
“不会的,您的好心,我会回报。我写保证书,拿到公证处。我这一辈子,什么罪都遭过……可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再说,您还有活期存折,还有卡,还有现钱……”
“您是从一开始就这样计划的吗?难道,半年来的共同生活您还觉得我靠不住吗?”
“我可怜巴巴到这种程度,只想找一个好人主子,还能有什么计划?!您是局级,您有职称,您有房,您有头有脸,您什么都有,您不可能知道我什么都没有的困难我受的苦,我丢的人。没法说给您。‘饱汉不知饿汉饥’,饱汉不知道什么叫孤儿寡母的日子。我只有我自己,老沈哥,您不觉得我是值得您出大价钱的吗?”
半年过去了,两个人同床共枕,同杯共饮,出则同行,入则同室,她第一次叫了他一声哥,老沈感动得落了泪。连亦怜说:“到我们这个年纪了,当然更明白,经济才是基础,是含墒含肥的沃土,您能不明白这个吗?”
原来她还会这样说话,而且说话的自始至终,她的眼皮没有往上翻。她说话有自己的明确的思路,老沈越是觉得说法奇特,就越听起来言之成理,而且说得坦白老实,透明玻璃人一般。可能这样想的不止连亦怜一个人,这样清楚明白地说出来的,除了小怜,他还真没有听见过。
……两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告终的。沈卓然的拒绝是按照常识通理,他不能接受这种全面剥夺的方案,这甚至使他想起了土地改革中一种叫作“扫地出门”的对于没有重大恶行的地主的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