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崇群
冬天,在四周围都是山地的这里,看见太阳的日子真是太少了。今天,难得雾是这么稀薄,空中融融地混合着金黄的阳光,把地上的一切,好像也罩上一层欢笑的颜色。
我走出了这黝黯的小阁,这个作为我们办公的地方,(它整年关住我!)我扬着脖子,张开了我的双臂,恨不得要把谁紧紧地拥抱起来。
由一条小径,我慢慢地走进了一个新村。这里很幽静,很精致,像一个美丽的园子。可是那些别墅的窗帘和纱门都垂锁着,我想,富人们大概过不惯冷清的郊野的冬天,都集中到热闹的城市里去了。
我停在一座小木桥上,眺望着对面山上的一片绿色,草已经枯萎了,唯有新生的麦苗,占有着冬天的土地。
说不出的一股香气,幽然地吹进了我的鼻孔,我一回头,才发现了在背后的一段矮坡上,铺满着一片金钱似的小花,也许是一些耐寒的雏菊,仿佛交头接耳地在私议着我这个陌生的来人:为探寻着什么而来的呢?
我低着头,看见我的影子正好像在地面上蜷伏着。我也真的愿意把自己的身子卧倒下来了,这么一片孤寂馥郁的花朵,她们自然地成就了一张可爱的床铺。虽然在冬天,土下也还是温暖的吧?
在远方,埋葬着我的亡失了的伴侣的那块土地上,在冬天,是不是不只披着衰草,也还生长着不知名的花朵,为她铺着一张花床呢?
我相信,埋葬着爱的地方,在那里也蕴藏着温暖。
让悼亡的泪水,悄悄地洒在这张花床上吧,有一天,终归有一天,我也将寂寞地长眠在它的下面,这下面一定是温暖的。
仿佛为探寻什么而来,然而,我永远不能寻见什么了,除非我也睡在花床的下面,土地连接着土地,在那里面或许还有一种温暖的、爱的交流?
陈丹燕
来世我愿做托斯卡纳的一棵树,要是有来世,我想我不愿意再做一个人了。做一个人,是很美,可是也太累。
来世我想做一棵树,长在托斯卡纳绿色山坡上的一棵树。
要是我的运气好,我就是棵形状很美的柏树,像绿色的烛火一样尖尖地伸向天空,总是蓝色的、金光流溢的天空。我的树梢是尖尖的,在总是温暖的绿色山坡上静穆地指向天空,好像一个在沉思着什么的人。其实我没有思想,也不再了解思想的疼痛。
我能看见很远的地方,变成了孤儿的拉斐尔正在渡过一个蓝色的小湖,他要到罗马去画画。他忧郁地看着托斯卡纳美丽的坡地,这是他在告别自己的故乡。
而在一个阳台上,达·芬奇正在给蒙娜丽莎画着肖像。她微微笑着,是那种内心细腻的人,为了掩盖自己而挡在面前的微笑,没有这种心思的人,会觉得那种笑很神秘。
年轻的米开朗琪罗从翡冷翠老城里的一扇木门里走出来,他的脸带着受苦的样子。他的天才压死了多少代画家,可他觉得自己的一生是不幸福的。
而在圣马可修道院里,安吉利科在墙上画出了世界上最美的天使报喜。我终于有机会看看我喜欢的画家。虽然这一次我的心不再会有疼痛而甜蜜的感觉,可我终于看到他们了。
我长在山坡上,天天晒太阳,鸟在我头上叫,风从我的树枝里经过,像梳子经过长长的头发。我的一生只要好好地站在那里就行了。
要是有风把我吹倒了,经过的人都说:“该死的风。”不会说:“你为什么还躺着伤心,快自己站起来。上帝都说了,你要自救,上帝方能救你。”
我希望在我无尽的生生世世里,有一世是这样一棵可以放任自己,甚至对自己都可以不负责任的柏树。
我只能生在那里,站在那里,枯死在那里,没有选择,也不承担责任。爱树的人要是一定要把我挖回家,我就死在他家的院子里,让他内疚。要是没有人打扰,我就一辈子待在自己熟悉的山坡上。边上的每一棵树都是世交,从来也没有迁徙时的凄惶。
要是风轻轻地吹过的话,我弯了自己的树梢,路过这里的但丁看到了,把我风里好看的样子写进他的书里。
几百年都过去了,人们到但丁在托斯卡纳的故居去参观,还能听到一个柔和的男声,用优美的意大利语,朗诵着这个片段。
我在夏天的黄昏里像一个墨绿的影子一样,没有感情,只是将自己被夕阳拉长的树影子投在驿道上,那是古老的驿道,还是美第奇家族为征服整个托斯卡纳而修的。
我看到罗密欧急急地骑着马去接他的朱丽叶,去奔赴一个悲剧。可是我不会感到伤心。我只是把自己的影子轻轻覆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短短的一分钟。许多年以后,他们的故事被写成了书,画成了画。
一个中国的小姑娘坐在她的单人床上看翻译成中文的这本书,看到了一棵高高的柏树在路上。她指着画上的树,对她的妈妈说:“它看上去真的伤心啊。”但实际上,我一点儿也不伤心,因为一棵树是没有心的。
做托斯卡纳山坡上的一棵柏树,一生一世,面对的只是在阳光里宛如流蜜的绿色大地,这是多么好的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