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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被迫出道(1)

腊月下旬,山东海阳镇地方虽不大,但值此急景残年的时候,镇上十分热闹,街上走动着的人手上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只有一个人例外,他便是秦山杰。

秦山杰是个二十五、六岁的青年,身材结实高大。这人甚么活都能干,他干过木匠,干过水泥匠,还懂得吹喇叭。镇上有人风光大葬,吹打班子少一个吹喇叭的,便会去找他。

秦山杰也干跑单帮的,经常运些海鲜或咸鱼到内地去贩卖,回来时也不忘买些花布胭脂,所以他一直混得很好。镇上的人有的说秦家有福,出此奇才,也有人说他父母无福,因为秦山杰十一岁时父亲便病逝,十四岁时,他母亲冻毙在雪地上,他们都没能看到秦山杰今日的成就。

更有人说这是秦山杰命硬,当年如果不是他母亲冻毙,迫得他到外面混活,他这一身本领又怎能学到手?

秦山杰是在四年前回来的,经过两年的努力,他便建了一栋新房子,还讨了一个漂亮贤淑的老婆。他老婆正在坐月子,秦山杰手里有钱,雇了一个老妈子在家里料理家务,他则到镇上的黄财主家做家具,他赶了几天工,到现在才大功告成,所以他手上挽的不是年货,而是一瓶五加皮。

秦山杰走到十字街口,正想转进横街,忽然那边转出几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来,拦住秦山杰,道:“秦大哥,咱们喝酒去。”

这几个小伙子,秦山杰自然认识,几年来,他已成为海阳镇上青年的偶像,因为他除了有赚钱的本领之外,还有一身武艺,曾经将三个要强奸寡妇的悍匪打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

“改天吧,俺今天有点累。”

一个下颚尖削的青年道:“秦大哥,你骗咱们吧?你是咱们海阳镇的英雄,干点事怎会累?”

秦山杰知道这几个人又要缠着他教武艺,他实在有点讨厌,他们有时热情得不知进退,所以笑笑道:“俺要回家去看老婆。”

一个脸上有痣的青年道:“秦大哥,今日咱们不是找你教武艺,是诚心请你喝酒的。”

秦山杰道:“你倒说说,是甚么原因要请俺喝酒?”

“因为今日是俺生日。”

另一个忽然抢了秦山杰手上的酒,道:“秦大哥,俺替你送回家,顺便告诉大嫂,说你今天晚上不回去吃饭。”

秦山杰见他们盛意拳拳,便道:“好吧,你把俺的工具顺便带回去。”他把挂在肩上的工具袋子拿下,抛给那青年。

青年们欢呼一声,拥着秦山杰向镇上那家最贵的馆子“醉归园”走去。

秦山杰道:“这里的酒菜很贵,干嘛这般破费,到别家去吧!”

一个叫石城子的青年道:“秦大哥,咱们请小齐吃寿酒,你跟他都不用出钱,罗汉请观音,干嘛花不起?”

秦山杰道:“年轻人有钱应该存起来,用在有用的地方,胡乱花费不是正途,到别家去,要不然俺就回去。”

小齐道:“好好,俺也赞成,咱们去鲁园吧。”于是一行人便到斜对面的那一家馆子去。

酒酣之余,石城子问道:“秦大哥,你刚才说得有道理,应该把钱存起来,那么你该存了很多吧?”

秦山杰几杯酒之后,刚才的不快已烟消云散,含笑问道:“你这小子问这个干甚么?”

石城子笑嘻嘻地道:“俺是怕你一有钱,会讨个小老婆。”

小齐道:“俺说秦大哥一定会做生意,秦大哥,俺可有猜错?”

秦山杰脸上升上一股渴望的神色,道:“俺二十岁那年便定下这个愿望了,希望明年能实现。”

狗熊问道:“秦大哥,你想做甚么生意?请不请俺?”

狗熊姓熊,不过他的朋友从来不叫他的名字,都以狗熊称之。

石城子骂道:“秦大哥请我也不会请你这霉星!说真的,秦大哥,你想做甚么生意?”

秦山杰喝了一杯高粱,道:“明年春天你们就知道。”

小齐道:“咱们是好兄弟,你就先透露一点吧。”

“不,秘密。”

狗熊压低声音问:“难道大哥要干见不得光的生意?”

小齐在他肩上捶了一下,说道:“******,你狗嘴长不出象牙,秦大哥是这种人吗?”

秦山杰道:“等我筹备好后,一定先告诉你们,不过俺做的生意一定是见得光的。”

石城子举杯道:“咱们敬大哥三杯,祝你明春大展鸿图,发大财。大哥发了财,咱们脸上也有光。”

秦山杰忙道:“轻声点,要不然开不成时,要让人笑话。”

狗熊道:“一定开得成!来,大家把酒喝干!”

秦山杰跟石城子他们喝到十点,才带着七、八分醉意回家。夜里北风呼呼,刮在脸上,肌肤生痛,秦山杰头脑清醒了一点,辨认一下方向,便快步穿过小巷,直抵家门。

大门已经关上,这是他意料中事,秦山杰伸手拍门。门拍了一阵,还没有人来开,他心中忽然升起一股不祥的念头,忍不住叫道:“芬妹快开门,俺回来啦。”

过了半晌,大门才“呀”地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保姆梁妈,秦山杰不喜地道:“你怎现在才来开门?睡得这么死!”

梁嫂背着灯光,秦山杰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退后几步,秦山杰立即走进大门,正想回身关门,门后忽然有柄刀抵在他腰上。

秦山杰酒醉三分醒,身子不动,左臂向后一挥,掌沿便切在背后那人的手腕上,刀子“呼”的一声,跌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秦山杰陡地标前一步,右腿向后一踹,不料那人也非弱者,千钧一发之际闪开,秦山杰一个风车大转身,便见到那是一个满脸胡须茬子的壮年汉子。那汉子要弯腰去拾刀,秦山杰比他更快,将刀子踢飞。

汉子干笑一声:“秦英雄的身手果然了得。”

秦山杰知道来者不善,叫道:“芬妹,你有事吗?”同时飞前,一拳向对方的胸膛击去。

那汉子双臂一格,不料秦山杰听不到妻子的应声,心头大急,拳未收,膝头撞在那人的小腹上。

这一撞之力极大,那汉子喉底“胡”地叫了一声,几乎呕吐起来,全身的力量也似在这时候忽然消失,秦山杰在他胸上加了一拳,左臂一横,用手肱将他推到门上,怒道:“快说,你是谁?”

那汉子苦着脸道:“大家都是朋友嘛……咳咳,你先放手,俺才告诉你。”

“你再不说清楚,俺便打死你。”

忽然背后传来一个鼓掌的声音:“秦老七果然宝刀未老。”

秦山杰放了那个汉子,转身过去,眼光一闪,惊怒地喝道:“欧阳三,怎么会是你?”

只见厅里有个粗壮的矮汉,年纪已近四十,他一脚踏在椅上,手上夹着一根卷烟,看来十分凶悍。欧阳三哈哈道:“老朋友,俺来探你,难道你不欢迎?”

“哼,你偷进俺家,这叫探?”

欧阳三又哈哈一笑:“算俺说错!嗯,你近来活得还好吧?”

秦山杰道:“俺肯卖力,又懂手艺,不愁吃喝。”

“凭你的手艺儿,这样快便能建这栋新房子,哈哈,你别当俺是三岁小孩。”

“以前的事,咱们早已‘洗干净’,你还来缠俺干甚么?”

欧阳三道:“俺这次来探你,有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刚才说过,第二个目的便是想帮你发财。”

秦山杰踏前一步,道:“你走吧,以后也别再来。”

“你连财神也想赶?”

“你那种财,俺这一生已不想再要,你再不走,俺便不客气了。”

欧阳三忽然自腰上抽出一柄快慢机枪来,道:“这东西你还认得吧?”

秦山杰吃了一惊,但随即挺起胸膛,道:“你有种就开枪吧。”

“你真不怕死?生命加上金钱还不能打动你?”欧阳三冷笑道:“俺有点不信。”

他举着枪向秦山杰走去。

不料秦山杰也迎着他走去,欧阳三将枪管抵在他太阳穴上。秦山杰道:“俺的性子怎样,相信你不会不知道,四年前俺决定洗手不干,重新做人,便没有人可以再迫俺重操故业,你开枪吧。”

欧阳三微微一笑,道:“你听了俺的话之后,才说这种空话吧。”

“不必,你不开枪,俺便出手。”

欧阳三道:“你不怕死,这俺倒有点相信,道上的朋友,谁不知道你是出名的‘拚命七郎’?不过,你那芬妹她也跟你一样不怕死吗?”

秦山杰脸色大变,叫道:“你们将她怎样?”

“没甚么,她还在房内,俺的弟兄没人动她。”

“俺要先见见她。”

“可以。”欧阳三叫道:“带那娘儿出来。”

房门推开,一个汉子推着秦山杰的老婆出来,阿芬双臂被反缚,嘴巴里塞了一块手绢,欧阳三示意手下把手绢拉出来,阿芬立即哭道:“杰哥,他们将生儿抱走了。”

秦山杰转头怒道:“欧阳三,你连初生小孩也不放过,你是不是人?”

欧阳三沉声道:“这种话你少说,到底干不干?”

阿芬问道:“杰哥,他们是要你干甚么事?”

秦山杰连忙安慰她:“芬妹,你放心,一切都会平安,生儿也一定会回到咱们的怀抱。”

阿芬道:“他们不是好人,我宁愿不要儿子,也不要你跟他们干坏事。”

秦山杰暗叹一口气:“今日俺不答应他,只怕咱们一家三口都过不了年。”

欧阳三示意手下将阿芬带进房里,秦山杰道:“假如俺答应你们的条件,你是不是立即放人?”

欧阳三说道:“办了事,咱们立即放人。”

“假如你们食言,那么俺不是做了傻瓜?”

欧阳三笑道:“假如俺现在便放人,你如果反悔,俺不也是个大傻瓜?”

“俺怎相信你?”

“这样吧,你答应之后,咱们便放了你儿子,等办好了事,再放你妻子,这是最后的条件,你不相信也得相信。”

秦山杰吸了一口气,道:“好吧,你说。”

“咱们有一船的大烟,就快到达,想请你帮忙。”

秦山杰跳了起来,说道:“这种事俺不干。”

“甚么原因不干?”

“这种东西害人不浅,有点人性的人都不会干。”

欧阳三脸色一变:“你这是甚么意思,拐弯骂人?你以前打家劫舍,难道便不害人?”

秦山杰好像泄气的皮球,忽然一屁股坐在椅上,半晌才道:“俺抢钱劫财却不害命,但大烟可会令人家破人亡,影响太大。”

“得啦!你跟俺也不过是五十步跟一百步之差,强盗也配讲道德?哼,你别忘记你妻儿在俺手上。”

“在码头上混的人不少,你为何不去找他们,偏来找俺?”

“码头方面的事不用你担心,你的责任是将大烟运到济南城去。”

“为何不用火车?”

“哼,你不知道现在山猫王森红遍半边天,他说一声要扫除大烟,车站码头便多了很多侦缉队员和刑警,插针难入。”

“就算如此也不太困难,你们可以在海边上岸,再用汽车运到济南。”

“汽车到济南附近便要接受检查,所以不能用汽车。”

“用马车运吧,这样大概可以避开他们的耳目吧?”

欧阳三道:“路程不短,怕在路上‘露了馅’,再说,一船的货可不少,最少也得有五、七架大马车才行。”

“日期可有限定?”

“正月二十日之前交货。”

“假如失败呢?”

“失败?”欧阳三笑道:“只要你肯出手,绝对不会失败,要不,俺也不会来找你。”

“你别太抬举俺。”秦山杰道:“俺已收山四年,一切都不如从前。”

欧阳三想了一下,道:“假如你是尽力的,咱们一定放人,而且负责她母子的生活。如果成功,除了放人之外,咱们还有一笔赏金给你,足够你吃喝半辈子,不过俺要告诉你,如果故意‘露馅’,便要小心了。”

秦山杰冷哼一声,道:“路上的费用谁付?”

“皇帝不差饿兵,一切由俺付。呶,现在先付你的开支费用。”欧阳三拿出一叠银票在桌上。

秦山杰问道:“几时起程?”

“船还未到,船到时俺会派人来通知你,怎样?”

秦山杰深吸了一口气:“俺还有一个条件,这件事办妥之后,以后不许你们再来。”

欧阳三笑道:“干了这一笔大生意,俺也要收山了,谁还会来找你?就这样,咱们走了,半个钟头之内,你儿子一定回来,你妻子俺便要带走了。”

二十分钟之后,欧阳三已将秦山杰的儿子送回来。

秦山杰拿了一点钱给梁妈,吩咐道:“梁妈,请你带生儿回家,一个月后俺再去找你,若有人问起,你便说主母病了回娘家。”

梁妈唯唯诺诺,她家在镇外五里的一座小村,现在夜深不好出镇,但秦山杰却要她立即把生儿抱走,叫她先到亲友那里过一夜。

梁妈去后,秦山杰点了一根香烟,躺在床上久久不能成眠,他一合上双眼,往事便如图画一般,一幅幅在他脑海中翻过。

十四岁的秦山杰在邻居和远亲的帮助下,草草安葬了母亲。好心的远亲要介绍他到镇外去做牧童,但秦山杰人小志高,他不肯做那种没出息的牧童,便带着三个铜钱远走他乡。

也许是秦山杰的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秦山杰出镇不久便下起大雨来,这一带的地形他十分熟悉,便跑到附近的一座土地庙去避雨,不料里面竟有十余个粗壮的汉子比他早到,他们显然也是因为下雨才避到庙里去。

那些汉子正在说些闲话,秦山杰见他们肩上都背着工具袋子,便问道:“大叔,你们是木匠和泥水匠?”

一个头发半秃的汉子问道:“你想不想学门手艺?”

秦山杰大喜,忙跪下道:“请师传们可怜俺父母早亡,无依无靠……”

那头发半秃的汉子将他拉起,问了他的身世,又见他身子长得结实,便答应他的要求,收他做徒弟,这半秃汉子的同伴们都叫他林鲁班,做得一手好家具,自此之后,秦山杰便跟他学做木匠。

那年头新做徒弟的,连锯子也摸不上,整日都要搬木板,抬砖块的。

秦山杰的父亲是乡下人,那里学武之风极盛,秦山杰的父亲自然不能例外,也学了一身武艺,他又将这身武艺教给儿子,因此秦山杰七岁时便开始学习扎马,十岁时已将他父亲的七套拳法、两套腿法全学了,当然经验和火候则完全谈不上。不过这也有个好处,穷人家的孩子都因吃不饱而皮黄骨瘦,但秦山杰则比别人高大壮健得多。

秦山杰在林鲁班的几个徒弟中,年纪不大不小,但干活最多,也最能干,因此颇得师传的欢心,他心眼儿又灵巧,不时在旁边偷看师傅和师兄们做手艺,半年之后,林鲁班便开始让他做些简单的粗活。

两年后,秦山杰已俨然是个师傅,这时候他们包了一位财主的后院的建造工程,整天与泥水匠混在一起,秦山杰有空时便跟泥水匠学艺。五个月后,那座后院已建好,那姓吕的财主对工人还客气,入伙时摆了十多席酒,还特别让出一席给各种工程的师傅们,秦山杰竟能敬陪末座。

那天秦山杰十分高兴,因为数十个工人,只有十个人能够赴宴,他能参加,深感荣幸,一早便换了一套新衣随林鲁班赴宴。

秦山杰哪里知道这次赴宴竟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酒过三巡,忽然有股流寇冲进来打劫,他们向天开了几枪之后便将宾客震住。

为首悍匪人称鲁老大,只见他大喝:“乖乖把金银财宝献出来,要不便请你们去见阎罗。”

吕财主不敢违抗,着人去账房拿了一大包大洋出来,不料鲁老大却嫌少,吕财主没办法只好又封了一大包,说好说歹,都没法支开那股悍匪。

秦山杰见吕财主平日对工人十分客气,忍不住说了几句,鲁老大听到,喝道:“是谁在放屁,给老子滚出来。”

秦山杰毅然推席而出,鲁老大手上的盒子炮指在秦山杰的太阳穴上,冷笑一声:“小子,你不怕死吗?要你穷出头。”

秦山杰心中很惊,但那时候他才十七岁,正是血气方刚之年,心中虽怕,却一挺胸充英雄,道:“你用枪算得了甚么好汉?”

鲁老大看了他几眼,道:“老九,你替他捶捶骨头。”

一个二十余岁、脸上斜挂着一道刀痕的青年应声而出,道:“小子,你有种的便尽快施展吧,要不等下可来不及了。”

秦山杰道:“且慢,假如俺打赢,你们便得立即离开。”

鲁老大眼老九都哈哈大笑起来:“行,答应你。”

秦山杰指着鲁老大道:“你得先发个毒誓。”

鲁老大见过不少人,人家远远见到他便夹着尾巴而逃,从来没人这样对他说话,所以他不但不怒,反而产生了好奇心,要看这小子有甚么本领,当下便对天发下毒誓。

秦山杰解下外衣,又用绳子扎住裤脚,对老九道:“来吧。”

老九轻蔑地一笑,捋起衣袖向秦山杰便是一拳。秦山杰伸手一格,老九横脚一扫,秦山杰已经应声跌倒。原来他武功虽然不错,但毫无经验,自然吃亏。

可是秦山杰有股牛脾气,绝不轻易认输,他一滚又爬了起来,反向老九攻去,打了十多招,又被老九击中一拳,他咳了一声,仍不认输,向老九拚命攻击。

老九哈哈大笑,他实在没将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看在眼中,不一阵又在秦山杰身上击中了两腿三拳,把秦山杰打得脸青鼻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