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钟鼎山林
宋王府。
“未央花草通幽径,欹枕钗横夜未明。太液池旁传风露,扶摇赤箭上青冥……啧啧,宜得,不要告诉我,你死活不肯离开皇宫就是为了写这种乱七八糟的歪诗来娱乐本王的视听。”李成器随手把纸张扔在一边,冷冷地注视着涔涔汗下的部属。
李宜得只能在心中暗自叫苦。如果不是元桑那个要命的女人以死相胁不准他说出行踪,他犯得着待在宫里弄得两面不是人吗?说到底,他们一个个的都吃定了他心软讲义气,真是可恨!
“怎么,哑巴了?”看他傻头傻脑的样子,能在三郎身边潜伏这么久没被识破,真是侥天之幸。
“不不,您误会了,这首诗是宫里无聊文人写的,咏的是皇上最近迷上了为他调制赤箭粉的一个宫女,宠幸有加,眼看着那宫女就要封妃册嫔了。”这是王琚教他背的,应该没错吧。
“我说过,我不会再管宫里的事了。”更何况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还是咱们李将军也看上了那个宫女,求我向皇上关说来了?”抛开了勾心斗角处心积虑的钻营谋划之后,他心中除了元桑外再无挂碍,平常说话的口气也轻松了许多。
就是这样才难以招架啊,李宜得额头上又流下一串汗珠。爷现在惯会讲些带刺的话来挤兑于他,常常弄得他欲哭无泪,据说这是对亲近之人才展现的“亲切”,那他不想享受这种殊荣,行不行啊?
不过,今天可该轮到他看他失态的样子了。李宜得暗自得意。只消他说出一句话,保管他目瞪口呆,惊惶失措——
“那宫女的名字,叫做元桑。”
预期中的暴跳如雷或者欣喜若狂并未出现,一炷香时间的沉寂后,成器轻轻开口:“李宜得,从今以后,你每天都给我把皮绷得紧一点。”知情不报,他该死了。
李宜得只觉寒风阵阵从后领灌进。然后又听他阴森森地说道:“伟大的李将军,现在,您可以把所知道的事情透露一点给区区在下吗?我正洗耳恭听。”
“我、我说,我全说。”拜托不要再赏赐那种媲美万年寒冰的眼神了好不好?他是真的害怕啊。“那天她突然来找我……”
该死的女人!
李成器面无表情地坐在木屋外的凉亭里,心中不停地咒骂。
这是他第一次兴起要杀了她的冲动,她最好祈祷也是最后一回。
她以为她是谁?因为莫名其妙的愧疚和责任感,就可以不经同意地替他决定未来,突然间跑得无影无踪去施行她那愚蠢的伟大计划,却不顾别人愿不愿按着她拟定的方向走,然后让他没头苍蝇似的全国找人?这三年,阿堵几乎把大唐的每一寸疆土都翻了过来,绝望得他已经准备将手下的人全赶出国境,把东瀛西域南洋地毯式地搜索个遍。
最可气的是,这些动作她明明都知道,竟然还可以无动于衷地跟小叔子在那里纠缠不清!
从来没想到怎么看怎么精明能干的她脑子里会装着这么多稻草!早知道这样他才看不上她!他愤愤然地生着闷气。
千金难买早知道啊,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哀叹。已经陷下去了这么多年,哪里还有自拔之力呢?这种事能说不看上就不看上的吗?
想到这里更觉得窝囊,把太上皇刚送来示好的西域美酒洒它一地来泄愤,一时酒香四溢,让向来酒量甚窄的他微感醺然。
那老头子也不知道发什么疯,当年顺理成章地立了隆基当太子之后,就似乎对他心存愧疚,贡物里有什么奇珍异宝总不忘留他一份。他根本就不希罕,是老头自己拿热脸来贴冷屁股,就别怪他爱怎么糟踏就怎么糟踏——
“别,别。你不要喝的话就让给我好了,千万别浪费啊。”蓦地传来一个稚嫩的童音,接着就有一双小小臂膀从怔愣的他手中夺过酒坛。
等成器回过神来,低下头,发现有个穿着佣人服饰的男孩,非常豪迈地将坛中的酒往肚里灌。
那酒劲足以醉倒一个大人,这孩子是要自戕不成?想也不想地,他夺过坛子,却发现已经见了底。
而那男孩非但没醉倒,反而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大声叹道:“好酒!好酒!”
成器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红扑扑的清秀脸蛋,从神情中确定他仍非常清醒,不得不接受这娃儿酒量比他好上十倍不止的事实。安下了心,才想起自己方才的诧异,“没人告诉你这里是禁地,没有得到传唤不得入内吗?”
原来他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王李成器,架子也不是很大嘛。男孩暗自揣度,不是很恭谨地回话道:“我今天才进王府当差,还没来得及听总管说规矩,闻到这股子酒香就过来了。”
成器听了更是诧异,总管训示下人的前庭到这里至少也有一两里地,他怎么可能大老远就闻得到酒香?心中虽然诧异,但他也发现自己竟然对这来历不明的孩子没半分防备的意思,看来久不涉官场商场,警觉性真的退化了不少。
那男孩竟也懂得察言观色,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就自动解惑:“娘说我这喜好是天生的,打小只要方圆五里之内有酒喝,就绝逃不过我的鼻子。”为配合说辞,他滑稽地吸了吸鼻子,言下之意颇为自得。
成器点头表示了解。“你下去吧,以后莫再擅闯此地。”
这回轮到男孩惊讶地瞪大眼。
“你竟然不问我怎么年纪小小就爱喝酒?也不问为什么都没人管我?”别人都是这样的啊,怎么这位王爷反应如此冷淡?
成器微微挑眉。“这是你的事。”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不知怎的,他一副“与我无关”的样子竟让男孩觉得非常之失落,遂大声说道:“你不想听,我就偏要告诉你!”
他暗笑。这孩子该比嗣庄和琳儿都年长吧,脾性却恁地活泼许多。
只听男孩径自说下去:“叔叔说,自从两岁的时候他恶作剧地喂我喝了一口之后,我对酒的热爱就一发不可收拾,不给酒喝就大哭、不肯睡觉、乱流口水,还尿床,最后所有人不得不妥协。”他回忆着从别人那里听来自己的光荣历程,一脸骄傲,“然后在四岁上他们发现我千杯不醉,一个个抢着带我去谈生意,娘大发脾气骂他们无耻,然后就没有人肯带我出去了。”多怀念那段每天都灌到爽的日子,唉,“但是娘还是让我喝的哦,不过她说要喝得有品位,不要是黄汤就灌下去。”
成器莞尔。这家子人,好像都有些奇怪。不过这样有趣的童年,必也是值得怀念的吧。
“于是我就到处找有品位的酒来喝咯,先是在扬州城里,后来就到城外去。”扬州?成器心中一动。他也是从扬州来的?
“……上回我从镇江回来的时候,娘竟然还没有回家。她从来没有这么久不回家的。后来叔叔也走了,说是要到京城去找娘,再后来就是我也到京城了,那里有酒香我就往哪里钻,顺便找娘。”像他今天混到宋王府来也是因为闻到了许多极品陈酿的味道,“尝了一大堆有品位的酒,也去振衣庄的分号瞧过,就是没看见娘。不过没关系,她说过我们都要自己照顾自己的……”
李成器倏地起身,想伸手去搭他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你、你刚才说什么分号?”是他听错了吗?
“振衣庄的分号啊!”他没听说过吗?据说他娘做的生意很有名的,虽然现在她没在管事,但每年分号缴上来的营收还是有增无减,朝廷肯定也分了不少好处。这个王爷怎么这么孤陋寡闻?
“你今年九岁?是振衣庄的少主?元三娘的儿子?你姓元还是姓王?”他近乎贪婪地注视着男孩的面容,那眉眼,那神情……越看越确定自己的猜测。
那女人竟然连这么重要的事都未曾与他说!安的是什么心!重逢之后她从未想过要与他长久?她就觉得他是这么个不值得依靠的人?可恶!
男孩颇觉奇怪,刚才这王爷不是还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现在怎么盘问起了他的出身?不过看他这么着急的分上,就勉强告诉他好了:“你说得都对。不过我不姓元也不姓王,我叫刘晋。”
他的孩子,姓刘。
这个认知将他满腔的怒火灭于无形。
想到她一个妇道人家为生计四处奔波,想到她在婚礼上为让老父放心而强颜欢笑,想到她含辛茹苦地把孩子拉扯大还不怕闲话地让他从父姓……刘晋?她一直以为他是晋州人士,对吧?是他从来没有坦诚以对,是他从来没尽到照顾她母子的责任,就算她有不对之处,他又有什么立场生气?
想到这里,浓浓的柔情和愧疚充塞胸臆,将一脸茫然的刘晋拥入怀中,他低声保证:“我发誓,再也不会让你们母子离开我了。”
天可怜见,在蹉跎那么多年以后,终于有幸福等在前方,他梦寐以求的一个小小家庭,即将完整——缺的那块,他要不择手段地将她从宫里挖出来补上!
搂紧了怀中的小人儿,无比温馨。真难想象,自己竟然早有了儿子,这么活泼,这么可爱……浓烈的酒味自胸前的小人身上散发出来,破坏了大部分的抒情氛围,刺激了他已经发酸的鼻子,让他微微蹙眉。“以后不可乱喝酒了,知不知道?”教训自己的亲生骨肉,果然特别有成就感。
“为什么?你刚刚还说这是我的事的!”怪人,还乱抱小孩子。
“那不同。刚才你是别人家的小孩;现在,我是你的爹!”
“……爹?”什么跟什么呀,打哪冒出来这么一位?
又与那不死心的皇帝辛苦周旋一天,她疲惫地回到自己专属的房间,关上门,准备沐浴完毕便就寝。
“元典药。”
尖利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哪位?”强自镇定,一边问,一边取出火摺就要点灯。
“别点。”那人急声阻止,雌雄莫辨的嗓音更显恐怖。被一只冰凉干枯的手抓住了腕部,元桑立时动弹不得。
“你莫做声,我是谁也不重要。”那人压低了音量,“公主命我来传句话——时候已到。明晚之前,她要看到李三郎的尸体。”
元桑心中一凛——太平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决定起兵了吗?
那人继续说道:“听公主说,你与那李三郎有杀父之仇,潜伏宫中就是为了伺机雪恨,你不会因为儿女私情就下不了手吧?”皇帝对典药元桑的迷恋,宫内尽人皆知。
元桑愣了下才知道对方所指为何。她差点忘记当初去学做赤箭粉时为取得公主信任而瞎掰的理由了。
那人却以为她是在踌躇,遂劝说道:“大唐注定还要出一个女皇帝,天命已归太平公主,你只要照她说的去做,一旦公主登基,你是荣华富贵享用不尽。当然公主也不是非你不可,如果你临时反悔要和李隆基那臭小子同生共死,哼哼,后天起兵之时,你就好自为之吧。”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响动,那人匆匆放了一小包东西在她手上,便窗口跃了出去。
元桑坐在黑暗中,陷入沉思。
清晨,天蒙蒙亮,元桑已经端着赤箭粉走在通往寝宫的路上。厚厚的水粉掩不去一夜未眠的疲惫。
在太平公主眼中看到“野心”两个字的时候,她就盘算好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布局。所以才费尽心思在短短的时间内让那精明的女人相信自己与皇帝不共戴天,才待在皇帝身边做出若即若离的姿态,她知道总有一天这姑侄之间会有一场大对决,到时只要他们斗得两败俱伤,皇位就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成器手中,她欠他的,也便还清了。
现在机会到来,只要皇帝一死,再绊倒太平公主,成器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坐上皇位。
可是紧要关头,自己却反而迟疑了。不是因为皇帝对她有意,不是因为他算得上是个明君,只因为他是成器骨肉至亲的弟弟。
她知道,成器恨自己的家世,恨亲生的父亲,但在偶尔提及几个弟弟时,成器的眼神是温柔的。若他是普通人家的长子,隆基早该唤她一声大嫂的,他还那么年轻,他还有心怀天下的一腔报复,元桑啊元桑,你于心何忍?
不不,她不能心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她三年来对自己的告诫,她要做的,本就是凶险万分之事,她不怕死,但没有把江山还他,死也难以瞑目!那几年她纵横商海,看的、暗地里使的狠招还少吗?现在只不过换个场景而已,干吗扭扭捏捏起来!对,镇定!镇定!
清晨的宫中,主子们还酣然高卧,下人们忙着洒扫,没有谁注意到她走得异乎寻常地慢,也没有人发现她的手在不停颤抖。更不会有人想到,下一刻她竟被一股柔和的力量拉进了廊沿尽处的一间小屋。
成……器?她愕然看着阴暗屋中暧昧不明的面容,愣愣地做不出半点反应。
他将她手中的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炽热的眼却目不转睛凝视着她似乎没有丝毫变化的素净面容。三年了,他辛苦找寻杳无音信心急如焚,以为听到了她的脚步声而从梦中惊醒了不知道多少回,她竟然就在离宋王府不过咫尺的皇宫内苑里没事人似的过着日子,她怎能如此狠心?
但是他又能拿她怎么办?望着这任性女人犹是怔忡的荏弱神情,他一句重话都不忍说出口。重逢的喜悦盖过了一切相思怨怼,许是上辈子就结下的纠缠吧,他认栽!
长叹口气,用一记深吻作为最严厉也最甜蜜的惩罚。
说来可笑,孩子都已经九岁了,两人之间的亲密竟少得像是不曾有过,仅来自对方的经验让这个吻这么炽烈,又这么生涩!
但无妨的,没有人会懂,更没有人会笑,有情天地中,霎时只剩他俩,缠绵绸缪……
天旋地转的感觉过后,两人偎依在一起调整气息。枕着他宽阔的胸膛,虽仍贪看那熟悉的容颜,元桑的理智终是一点点回来了。
“宜得告诉你的?”不是该锦衣玉食的吗?他怎会瘦了这么多?
“他早该说的。”所以天杀的李宜得最好确定自己的烂命够硬,“不过现在也不算晚。我这就带你回去。”他拥着她就要往外走。
她在沉思间随他走了两三步,终于挣开怀抱,极轻而极坚定地吐出一个字:“不。”
固执的模样看得他心头火起。“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你一定知道我与当今皇上当年争让太子之位的事,我以为我的立场早已表示得明明白白,你处心积虑去争取一个我根本就不想要的东西有什么意义?你日复一日待在宫里却根本无从下手有什么意义?”
“我只知道,你是在我走之后才放弃那个计划的,我不走,今天登上大宝的会是你。是我阻挡了你的宏图伟业,我不惯欠人任何东西,我有责任把本该属于你的东西奉还。”不想要?恐怕是当着她的面才这么说的吧。
责任,又是责任!她哪来这么多该死的责任感!这种论调他已在宜得那听过一次,现在她亲口说出,更让他觉得荒谬。“你以为你走了之后我为何就放弃了计划?怕你走漏了风声吗?”
“难道不是?”他直勾勾的视线逼得她偏过头去掩饰心虚。其实在心底,她也猜不是这么简单。
他无力地叹息。果然是这种反应。女人为什么总是口是心非?虽然这样的桑……也很可爱。“当然不是怕你告密。如果我有防你之心,你根本就走不出五王宅。”天知道他有多后悔没派人跟着她!
“那你——”
“嘘,听我慢慢说。”双手抚上她饱满的红唇,惹来一片绯红脸色,他怔怔地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正色道:“我不是完全没有野心的圣人,如果可以得到江山,我不会坐失良机。老实说,我现在还会不时地想,如果当时是我起兵讨灭韦氏,我不会让姑母有把持朝政的机会,我会比三郎做得更好……最称心快意的事,莫过于江山与你,两者得兼。但你的信上明明白白地说了,不让须眉的元三娘子不应该也不愿意老死在深宫中,就算有我完全忠贞的对待,这一方狭窄天地,还是不够你呼吸。我们俩要一起走下去,就必须有一个人让步。你狡诈地走了,只能是剩下的我面对选择。”说到这里,开始有些怀疑自己对她的在乎比她的多,不过这又何妨?当年他们也不是同时喜欢上对方的。情之一字,何时存在着绝对的公平呢?
“你走后,我关在房里想了整整一天。我想象自己选择不同道路后的不同人生,最后发现,有你在旁,我每天粗茶淡饭也是心甘情愿,遗憾会有,但更多的是快乐;没有你,纵我拥有锦绣河山纵听天下人每日山呼万岁,这里,”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按在心口,“还是空的。那样的我……得不偿失,你可否明白?”
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停滞了,真挚而温柔的倾诉让她无地自容。
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这才是他放弃唾手可得皇位的真正理由?他向他们的感情让步,他割舍了寻常人最难割舍的滔天权势。她呢?她做了什么?不负责任地逃离,妄自揣度地谋划着阴险狡诈的伎俩,还自以为可以云淡风轻,与他两不相欠。王琚说她糊涂,何止糊涂,简直是差劲,好差劲!一声哽咽终于溢出,“对不起,我总是没好好对你,我总是那么自私,那么一厢情愿,我好过分……对不起。”
她鲜见的脆弱总是让他慌了手脚,撩起衣袖仔细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的脸,“乖,别哭别哭……你对我很好很好,你做的所有事情都是想要我好,这么多年来你吃的苦绝对比我多,我也很愧疚的……唉,怎么还是流个不停?要不这样,咱们算扯平好不好?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以后我们离开京城,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她似乎被这四个字迷住了,忘了愧疚,忘了流泪,瞪大了通红的眼睛注视他。
“是啊,我当我的都料匠,你经营你的振衣庄,我们做一对有点平凡但又不会太平凡的平民夫妻,你说可好?”几乎是不经过思考的,这些话就自然而然地流泻了出来,原来这就是他内心深处的真正想望啊。发现这个事实,他开心地笑了。第一缕晨曦透过门缝照进间小屋,在他俊朗的脸上洒下一片动人光晕。
元桑痴了,为他们的美好将来,为他比任何时候都动人的笑容。
“……好。”还有什么理由说不呢?
他开心地牵起她的手,“我们回家。”
“等等。”两个字让他的心又提到了半天高,她真是生来折磨他的吧。
“怎么了吗?”
“你的姬妾们……怎么样了?”
他放松下来,他的桑,似乎在任何时候都能一下子想上许多事情——虽然很麻烦,但是他喜欢。“那些个祸水,都已经被心甘情愿的人领走了。”说着还挤了挤眼,“你知道的,就跟翠幄一样。”
她了解地点头,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你说的,真的都是心里话?你真的不要江山社稷,你真的不要中兴大唐,你真的不要万民景仰?”
怎么话题又回到这里了?他看起来很像是在说谎的样子吗?无奈他对她总有用不完的耐性,“绝对真心,相信我好吗?你说的那些都教三郎去料理吧,我早已不管了。做不成皇帝,我还可以是刘濯,是振衣庄的姑爷,而大明宫外的三郎——什么都不是。”
“那好。”她神色自若地指指小几上的药盅,用平淡不过的语气说道:“那东西有剧毒,是给你们家三弟吃的。还有,你姑母准备明天起兵造反。”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七月,太平公主谋反,李隆基先发制人出兵平叛,势力得以巩固发展,数日后,太上皇归政于皇帝,避居西宫。
“我们这样会不会很对不起王琚?利用完了,就踢开一边,眼睁睁看他被皇上留在身边当差。”王琚根本就不喜欢官场的,但自从上回他在门外大叫大嚷后,皇帝忽然对他重视得一塌糊涂,一口咬定他是治国平天下的奇才,死活不肯放人,最后竟然将留下他当做准许他俩出京的交换条件。
“没关系,算是他报恩好了。”成器丝毫没有愧疚感。
“什么呀,我抓着他做了这么多年的挂名夫妻,耽误了人家的大好年华,这点就可以跟当年我救他的恩情抵消了。”
“你那边抵消了,还有我这边啊。”他得意洋洋地宣布。
“你?你什么时候有恩于他了?”他们俩也就在扬州见了两三次面,哪来的时间施恩?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琚在……”他掐指算了算,“嗯,神龙二年二三月间失踪过一段时间吧。”
“咦?你怎么知道?”当时她到处派人去找都不见王琚踪影,结果两个月后他完好无缺地回来,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那时候他和驸马都尉王同皎合谋刺杀武三思失手被擒,王同皎被杀,我救了他出来。”
她讶异得合不拢嘴。“你不是在说梦话吧?王琚好好待在扬州怎么会认识什么驸马,还跑来京城杀人?”
“他的叔叔当过凤阁侍郎,被武三思害死。”事过境迁,说到武三思,他已经不会感受到曾经的切齿仇恨了。
她恍然大悟外加惊异万分。“原来王琚还是官宦子弟。诶?怎么我‘捡’回去的人出身都这么特别?”
他宠溺地点点她的鼻子。“是你独具慧眼啊。”
她自然而然地想起了自己“捡到”的第一个人。“不知道云起姐怎么样了?”在那个天寒地冻的地方,她的一片深情,可有了结果?
“对了,?儿呢?”准许他们离开的条件之二,刘晋认祖归宗,改名李?。
“他?哪里有好酒哪里有他,谁管得住?”元桑说得理所当然。
成器无奈地摇摇头,这几日教子失败的经验告诉他,那小子已经是酒虫一条,完全没救了。
元桑忽然专注地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我们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
“是啊。亲王随意出京,那是犯律法的,自然不能昭告天下。”
“我是说,你都不跟家里人打个招呼?”皇帝不是说还要饯行什么的?他们明天就跑掉可以吗?
“我留了封信在四弟那里,他会转告大家的。”几个弟弟小孩心性,到时恐怕又玩个没完没了,他可不奉陪。
“那……太上皇呢?”
成器不语,低头将韶华管收进衣箧拿出来又放进去,再拿出来,做出一副很繁忙的样子。
元桑看得又好气又好笑。“你不去跟他道个别吗?这一走,我们很久都不会再回长安。”老人家听说身体不太好,还有几年很难说的。她没有把话说白,相信他也想得到。
依旧是沉默。
她有点生气了。“怎么说他也是你父亲!”
他终于有了反应。“你有一个很好的爹爹,所以你才会看重父子亲情。在我而言,却宁愿没有他这个父亲。你不要逼我,我不会去的。”
当他用这种斩钉截铁的口气说话,她知道事情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也罢,他不去,做媳妇的总要见一见公公吧。
虽经丧妹之痛,但将朝政全部交与儿子后,太上皇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好了很多。
“你就是成器的媳妇?”虽然不够貌美,但也不至于粗鄙不文,勉强能接受吧。
“是。臣媳与成器不日将远游,特来向父皇辞行。”
昏花的双眼向门边张望。“他——不来?”
“成器忙着处理府里的事,托臣媳转致问候。”
“是啊,是朕妄想了。他怎么会来见朕呢?”他哀伤地笑笑,挑了下身旁琵琶的弦,发出一个怆恻的音,在空荡荡的宫殿中回旋。
“朕从来就没懂过那孩子。小时候他就老成得不像个孩子,也懂得收敛,隆基他们都绕着他转。他从来都比朕强,朕有时候甚至有些嫉妒他。后来……”苍老的脸上闪过深刻的痛楚,“刘皇后过世后,他就痴了……朕对不起他们。他失踪了,朕想那也好,他的情形时时刻刻提醒朕曾经做过的事……后来他又回来,病也全好了,但整个人还是很怪,就像……对了,就像风一样捉摸不定,你永远都猜不到他究竟在想什么。不瞒你说,当时钟绍京他们曾经暗地里联名上书要求立成器为太子,被朕拒绝了。大唐需要隆基那样精力旺盛、野心勃勃的君主,而不是一阵来去不定的风。朕基于这个考虑才立了隆基,所以,你去劝劝他不要怪朕,好吗?”
“是。”元桑口中应着,心里却有止不住的失望升上来。成器说得没错,太上皇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竟然真的从小到大都没懂过自己的孩子,他甚至一厢情愿地以为成器对他的疏离,只是因为性格怪异和后来立储的事。看着他老迈凄凉的样子,自己竟无法释出什么同情。
本来以为可以让他们父子俩的关系得些改善的,现在看来既不可能,也无必要了。这二人永远都不可能谈到一块儿的,随他们去吧。并不能奢望全天下的父亲都能像她爹爹一样待自己的孩子。恐怕她的这位公公本身,也从未体验过不带任何利害关系的纯粹亲情吧。皇室中的所谓骨肉至亲之间,只要能够相安无事,也便足够了。
公式化地寒暄几句后,她告辞出来。成器一直在殿外候着。宽广的天地间只傲立着一个人的挺拔身躯,手持韶华管,含笑凝视她。
这是她出色的夫婿,一辈子的良人。
她加快脚步迎向张开的手臂,迎向幸福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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