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韵补》叶韵原则,凡是本基准韵和古音相通的韵部字均不在叶读之列,它们只是作为反切字和韵证字出现。平声五支韵谱里,[雌]与“伎枝知离”本支韵字,但要叶读干西切后才能和谐;[斯]与“支”皆为支韵,[私]与“夷”皆为脂韵,[兹]与“之”皆为之韵,可是两者并不和谐,可见它们已成为两类韵了。上声韵谱叶韵情况也是如此,[子]与“杞”,[士]与“止始”,[汜]与“里已”,[似]与“以起已”,[巳]与“已起”,[祀]与“已祉”,[耜]与“起”,[姒]与“纪”,[俟]与“已矣始”,[涘]与“矣里”,皆为止韵字,但必须要叶读奖礼切后方能和谐;而[沸]与“祢”,[姊]与“几”,[秭]与“妣”,[兕]与“矢”,并旨韵字,两者之间不能叶韵。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止摄精组字已离开它们原来的大本营,而独立成一个军团了。
吴棫将这个新的韵部视为“俗音”,他在《韵补》中反复说明这一点,并说明这一类韵近似鱼虞韵(举平赅上去)。如平声“兹”注释说:“兹,子之切。此也。子声本如济水之济,以济翻兹方得本音,思息兹切,词似兹切,皆当用此音以翻。今读讹。又菑本侧持切,声当近之,慈本疾之切,声当近齐。今俗读此二音几与鱼虞等韵相叶,其失之甚矣。”又上声“士”字解释说:“士,上止切。事也。古士有二读,一与语韵相叶者,声如今读;一与纸韵相叶者,声当如始,不当如今读士。仕史使皆仿此。”由此可以推定,这个资思韵是个圆唇舌尖元音[ч],而不是一般人所认为的[ī](,)。吴棫这些话并不费解,如果“子”字以当时近似于语韵音去协读,就难以与音证材料中“杞鄙济”韵字协韵,故必须协读济水之济即奖礼切方可。
根据吴棫的描述,资思韵不仅包括精组的字,还包括庄组即照组二等字,吴棫说“仕史使皆仿此”,又言“菑本侧持切,声当近之”,这些字并止韵庄组字。士仕,《广韵》并鉏里切,崇母;史使,疏里切,山母;俟涘,床史切,崇母;并庄组字。又去声“事”字,《韵补》也在叶读之列,如去声御韵:“事本仕吏切,古有一音如今世俗所读,与御遇相叶。”
吴棫描绘当时资思韵读如鱼虞韵可能是当时官话语音的特点,这个观点可以得到后来很多文献的证明。例如根据丁锋先生提供的明代日汉琉汉对音材料,诸如明会同馆编写的《日本馆译语》、《琉球馆译语》、《使琉球录·夷语》四种等,无一例外,资思韵字都是以u音相对,与遇摄对应的u相同。又如金尼阁《西儒耳目资》(1626)在第五摄u韵中也有“u次”音,所收皆为精组和庄组止摄字,所谓资思韵。至今许多学者对此难以理解,其实这正是当时官话音的表现。以u音相对应者只是一种近似的语音,因为还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表音符号,我们千万不能拘泥于它的表面形式。正如15世纪朝鲜学者申叔舟论朝汉对音所言,须“变通”读之方可得其本音。另外,明万历年间编撰的《韵法直图》立赀韵而羼厕于合口呼韵部之中,也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语音现象。
如果上述语音材料能够说明问题的话,那么,直到17世纪初的明代晚期,在早期官话音系中,资思韵一直维持着读[ч]的形式,即如吴棫所言渎如鱼虞韵。这一捅破混沌的发现,也许有人会心存疑虑,但早晚会接受这个语音史的事实。
又据王力《汉越语研究》提供的资料,越南的汉越语资思韵字的读音与鱼韵字同,标音为y,实际音读为[],与非资思韵字读[i]的形成了鲜明的对立。如:
(1)私思咨ty1,慈辞词ty2,子死ty3,四ty5,字自嗣ty6;
(2)师狮ty1,史ty3,使ty5,事ty6;
(3)知tri1,脂支之chi1,是thi6,奇旗ki2,记ki5。
(1)组为《韵补》止摄精组字,(2)组为庄组字,(3)组为非资思韵字。虽然王力先生不认为是资思韵,理由是章组字和知组字“没有跟着走”,但又解释说:“我想,比较安全的假定应该是精系字比较地与-y容易接近,自然而然地由-i变成-y了。”笔者以为,这可能是王力先生早期看法(1948年),非为确论,而实际上“与-y接近”正是资思韵的早期形式。如果我们认为汉越音的底层是唐宋时期语音的话,那么,资思韵产生的时代及其语音性质问题,由此可以得到一个较为圆满的解释。
《韵补》中的资思韵并不是一个孤立的语音现象,在宋代很多语言材料中都能够发现它的存在,如北宋时代的邵雍《皇极经世书声音图》、司马光《切韵指掌图》、祝泌《起数决》、赵与时《宾退录》射字诗、《蒙古字韵》及《韵会》等都有明确的记载或反映,甚至在辽代和西夏语的番汉对音中也都有反映。在这些方面都有很多的研究文章发表,其中不乏大家名流,无需本文在此赘述。而在朱熹《诗集传》的叶音注释中,资思韵更是大家所熟知的事情,还有同时人王质的《诗总闻》,在《诗经》叶音注释中也有同样的反映。为此,笔者曾撰写《王质〈诗总闻〉叶音性质与宋代语音史》一文,专门就此问题作了讨论。因篇幅关系,在此不举例说明。可以说,宋代舌尖元音资思韵的产生,是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至于韵图把资思韵字放在一等的位置,这只能从[ч]的语音机制上加以解释,同时还必须考虑当时诗词的押韵模式及其语音观念问题,而不是[]的开口度是否比[i]还要小的问题。这里牵涉的问题很多,而关于资思韵的语音机制、语音性质及其与早期官话语音的关系等诸多方面的问题,笔者还将会另外撰文作详细研究。
王力先生在南唐朱翱反切中发现了资思韵的存在,从时代上说,这完全是可以相信的事情。朱翱、徐锴俱仕于南唐,时为五代末与宋初之间,也就是公元10世纪的时候。此时正是近代汉语语音演变的开始,朱翱反切中有资思韵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事情。至少,汉越语可以作为一个重要的参证材料。
二、《韵补》臻摄文韵唇音叶韵与《集韵》文欣
同用问题
我们知道,《集韵》对《广韵》的修订在语音上有两个最引人注目的内容,一是某些韵部同用独用的重新嫠定,一是有些韵部之间移并了很多小韵。此问题学术界虽然有多种解释,莫衷一是,但一般倾向性认为,这可能是实际语音变化的结果。然而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证据说明这些问题?
幸好,我们在《韵补》的研究中发现了这些问题,不仅可以作为《集韵》编撰上语音变化说的直接证据,还可以破解历史上著名的贾昌朝并合“窄韵十三处”的音韵史难题。
贾昌朝并合“窄韵十三处”,仅见于文献记载如王应麟《玉海》,但没有说明是哪十三处,给后人留下一个谜团。清代顾炎武只考证出与《广韵》相异者八处,后有戴震继续考证,才弄清楚与《广韵》相异的十三处。如下:
文与欣同用,吻与隐同用,问与焮同用,物与迄同用;
代队与废同用;
盐添与严同用,琰忝与广同用,艳掭与酽同用,菜帖与业同用;
咸衔与凡同用,豏槛与范同用,陷鉴与梵同用,洽狎与乏同用。
此十三处窄韵本为宋仁宗景祜四年(1037),丁度奉诏刊修《礼部韵略》时,贾昌朝向仁宗皇帝建言删并的。所谓:“又有独用韵苦窄者,难为著撰声律文字,凡一十三处,并取有唐诸家韵本详据,许令附近通用。”是年《集韵》修撰,即按此重新釐定的“通用”例编定。
先从《集韵》文欣二韵同用独用问题谈起。
《广韵》臻摄文欣二韵本为各自独用,今张士俊刻泽存堂本《宋本广韵》平声文欣同用,上声吻隐同用。去入二声则各自分用,《四库全书提要》及戴震考证,平上二声同用乃后人刊刻时据《集韵》改并,今所见《钜宋广韵》平上二声各自独用可以证明。而《集韵》编撰时,将臻摄文欣二韵皆注为同用,《礼部韵略》同。
这仅仅是个形式上的标志,然而《集韵》参编者在内容上做了一个大胆的改动,将文韵的上去入三声中唇音与牙喉音分开,仅保留唇音字,而牙喉音字则移并于欣韵的上去入三声韵部中。如《集韵》上去入三声韵部:
隐韵:恽委陨切,齳牛吻切,丘粉切;
掀韵:运王问切,训吁运切,攗俱运切,郡具运切,醖纡问切;
迄韵:屈曲勿切,子九勿切,倔渠勿切,鬱纡勿切,崛鱼屈切。
以上《集韵》上去入三声韵部字,《广韵》原本在吻问物三韵中。
《集韵》编撰者为何要如此作为?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些牙喉音字与本韵唇字读音有别,而与邻韵(隐焮迄)一致。既然“语音有别”,又为何注明“同用”?这是一个非常矛盾的做法,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文韵中牙喉音与邻韵相同,故为“同用”;另一方面,为照顾场屋诗文用韵之便,即如陆法言所说的:“欲广文路,自可清浊皆通;若赏知音,即须轻重有异。”《集韵》编撰者一方面要照顾旧韵体系,一方面又要显示“本朝”语音特点,就在这种不古不今的矛盾状态中编成了这样一部不讨好的韵书。又如元韵,从中唐以后开始与山摄六韵混用,至少在白居易的古体诗中可见大量的例子。到《集韵》时代,元韵已基本上并入山摄中。然而《集韵》编撰者仍从维护旧韵体系出发,注明元魂痕三韵同用。
《集韵》臻摄文韵系牙喉音与唇音的分离,表明唇音字已由细音变为洪音,与魂韵合并。这点,在吴棫《韵补》和朱熹《诗集传》的叶韵反切中可以得到印证。在《韵补》真轸震质四个韵谱里,凡文韵四声唇音字都要叶读,才能与真谆四声字叶韵。如:
平声真韵谱:
[分](方愔)伦。[雾](孚情)轮,[纷]鳞,[芬]臻春麟,[氛]人。[焚](符筠)秦,[渍]尘,[坟]滨。[闻](微匀)遵,[文]仁伦,[纹]尘。
上声轸韵谱:
[粉](方尹)尽。[吻](武尹)允。
去声震韵谱:
[分](方顺)进。(权按,分《广韵》又音扶问切。)[问](微闰)闰。
入声质韵谱:
[绂](非律)蔽秩,[芾]役(都律切),[黻]密,[佛]鬱,[拂]一,[茀]得迄,[弗]律卒,[刜]日,[坲]蔚,[髴]膝。[物](微律)实。
以上四个韵谱中,文韵唇音字“分雾纷芬氛焚濆坟闻文纹”,吻韵“粉吻”,问韵“分问”,入声物韵“绂芾黻佛拂茆弗刜坲髴物”等均在叶读之列。有意思的是,“佛”与“鬱”,“坲”与“蔚”并物韵字,中间却要经过叶音非律切后两者之间才能和谐。由此可见二者音韵有别。这就可以解释《集韵》为何要将文韵牙喉音与唇音分开的原因。《韵补》为我们提供了有力的语音证据。
朱熹《诗集传》的叶音也是如此。如《小雅·信南山》二章:云[雰](敷云)。《大雅·凫鹥》五章:[亹](眉贫)熏欣[芬](丰匀)[艰](居银)。《大雅·云汉》五章:[川](枢伦)[焚](符匀)熏[闻](微匀)[遯](徒匀)。按,“雾”与“云”,“芬”与“熏”,“焚闻”与“熏”并文韵字,而两者之间却不和谐。
这种新的语音现象在《韵会》中也有记录,如文韵唇音四个小韵“分”“芬”“汾”“文”,其字母韵皆为“昆”字韵,与魂韵同;上声吻韵四个小韵“粉”“忿”“愤”“吻”,其字母韵皆为“衮”字韵,与混韵同;去声问韵四个小韵“粪”“湓”“分”“问”,其字母韵皆为“睔”字韵,与恩韵同;入声物韵四个小韵“弗”“拂”“佛”“勿”,其字母韵皆为“穀”字韵,与没韵同,皆有别于本韵中的牙喉音字母韵。
可见,《韵补》这些语音现象都不是孤立的,它与《集韵》《韵会》等基本一致,恐怕不是某个方音现象所能解释,它应当是宋代一个大的通语现象。
三、《韵补》元韵叶韵与《韵会》《指掌图》等韵
书的语音关系
《韵补》元韵与先仙同用,但唇音必须叶读。如:
平声先韵谱:
[幡](孚焉)玄,[藩]愆,[翻]旃,[番]咩(它涓切)。[燔](汾沿)旋,[蹯]千,[蘩]莲,[袢]展(平声),[薠]原,[繁]贤,[璠]旃,[蕃]旃,[樊]然钱篇,[煩]然旋延。
上声铣韵谱:
[阪](甫脔)远,[坂]转,[反]远蹇,[返]卷。[飯](扶免)勉。[晚](武卷)勉,[挽]偃。
去声霰韵谱:
[萬](无愿)倦选,[蔓]羡。
入声月韵谱:
[髮](方月)设屑,[發]末(音篾)。[伐](房月)节哲,[罚]裔(入声)席。[韈](莫结)末(音篾)樾。
平上去入四声平行一致,细心的读者可能会注意到,平声“薠”与“原”并元韵字,上声“反”与“远蹇”并阮韵字,去声“萬蔓”与切下字“愿”并愿韵字,入声“髮發伐”与“月”、“韈”与“樾”并月韵字,它们之间不能协韵,可见两者之间语音差别。
朱熹《诗集传》叶音相同,如《小雅·青蝇》一章:[樊](汾乾)言。《小雅·瓠叶》二章:[燔](汾乾)[献](虚言)。《郑风·东门之墠》一章:[墠](上演)[阪](孚脔)远。《商颂·长发》二章:[拨](必烈)[达](陀悦)越[发](方月)烈截。六章:钺烈[曷](阿竭)蘖(五葛)[达](他悦)截[伐](房越)桀。
以上朱熹叶音中,“樊燔、阪、发伐”与其同韵部字言(元)、远(阮)、越钺月竭(月)不能相协。四声一贯,平行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