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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古槐

我们的村子,大致呈作圆形。在村子中央,有一棵槐树,既无叶,又无梢,秃秃的,像一个粗壮的木桩。但它却是活的,如果你用镰刀割破它,或者用头砸伤它,那么它会流下泪水似的绿汁的。

这是一棵名副其实的古槐,它的年龄与村子的历史,几乎是一样长久的,甚至比我们的村子还要长远,还要悠久。我们这赫赫几百户人家,就是围绕着这棵槐树扩展的。在它的身上,印有一代又一代的阳光,雨雪,风,土,印有一辈又一辈的快乐,叹息,血,泪。我们的祖先,谁没有仰望过它,抚摸过它呢?

它的鼎盛时代,曾经高高地将身躯挺在空中,蓝天作帽,白云为带,伟岸而风华。匍匐在它脚下的人家,那么矮小,仿佛日夜都进行礼拜似的。天晴的时候,在方圆数里之外都可以看见它绿波起伏,碧浪翻卷,壮丽而潇洒。春夏之交,它迎着灿烂的阳光,花香馥郁,随风飘扬。走在田野的人,远远的,都会感觉它的芬芳。在它阔大的枝杈上,筑着很多喜鹊的窝巢,喜鹊一年四季都飞翔在村子上空,歌唱在村子上空。村民简直将它当作神了,不只集会和缴粮在这树下,婚丧嫁娶也在这树下,甚至村民迷信它能避邪驱灾,保健复康。我的爷爷告诉我,那时候,他的爷爷总是用槐树的胶汁涂抹他的疮疤,而且很是灵验的。那时候,东邻西邻的人家,都来我们村子,向这槐树索取胶汁,治疗他们的病疾。

可惜一个惊天动地的霹雳,将这槐树劈断了,只剩下一丈二尺的树身。那是一个闷热的黄昏,乌云低垂,雷电交加,在槐树折断的一瞬,天空燃烧,一片亮光,整个村子都为之恐惧,几乎人人关门,家家闭户,前后三天,村子都无声无息。望着槐树那开膛似的创伤,村民十分害怕,都担心灾祸就要降临了。

实际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只是槐树一下失去了它的崇高与威严,于是村民就不再在树下集会,不再在树下缴粮,也没有人要它的胶汁了。那断裂的树干,虽然曾经发生新的萌芽,而且在它苍老而粗黑的身上,显得嫩黄并清秀,但终于却没有成为大树。

这个秃秃的槐树,依然在村子的中央,可它却不会为村民所景仰了。它的周围,常常堆着柴草与粪土。一个不肖的子孙曾经在树下烤火,以驱赶冬日的寒冷,竟将它烧着了,也没有人扑救。它遍体鳞伤,俨然骷髅,更加污黑,更加丑陋,但它依然活着。

我们年年在扩展村子,盖房筑路之际,往往有村民觉得这古槐碍手碍脚,遂起哄着要将它挖掉,但掘下的坑何其深,何其大,却没有动摇它。村民发现它的根四通八达,盘绕错节,十分庞大,甚至整个村子都建筑在它的根上。村民又是诅咒,又是惊叹,然而无可奈何。

于是古槐就依然那样,依然那样。

选自1989年7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朱鸿散文选》